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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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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我明白你的心情。泰兰尼虽然离世了,但辛苦建立起的基金会不能落进那帮沉迷学术的顽固老头那儿,泰兰尼的初心是把技术和资金全部投入在一线治疗!只不过…”
“小元医生,不是我说你!像泰兰尼那样只顾身为普通人的医疗技能而不顾多元化合作,注定要被发展抛弃!但我从不质疑她的专业水准。我这样也是为了这个基金会,你是她第一个学生,技术最得她真传,你不明白只靠我们普通人练到死,也抵不上疗愈性念能力和医疗合作的效率!”
“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如果能培养出念能力医生,这何尝不是对泰兰尼最好的致意?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是你?”
混浊的办公室剪影晕开,在一片迷雾暗影间,泰兰尼的声音缓慢落了下来。
“比起我的基金会,你先通过圣十字医疗的考核。”泰兰尼在桌前签署着文件,头不抬,声音依旧铿锵有力。“我上个月让你再拿两门语言,进度怎么样?”她抬头。
“放心吧导师姐。”自己曾经的声音回答着,带了点俏皮。“一定完成任务。”
“元一。”泰兰尼下笔不停,嘴角的笑若隐若现,声音却是重量万分的。
“这世上有很多诱惑。”她把耳边栗色的短发挽去耳边,眯着眼睛快速审核着项目文件。“比如你想要尝试牛奶,但可能乳糖不耐受;想要坐过山车,但发现自己恐高。”
“尝试是必须的,但,也要有自知之明。更要明白你追求的是什么。”
“追求!”
说到这里,她撂下一叠文件,抬腿站了起来,带着无尽的敬意念出这个词。
说罢,她垂下头。
“虽然不可能,但该交代的事还是给你说明白比较好。”她抬眼看过来,视线波光粼粼。
“如果哪天有任何一个我基金会的人在任何时候找你,都不要接受他们的建议。”她的微笑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任何一个。”
“元一,人都会犯错,总会犯错。”泰兰尼上前,日光淋在她的发丝上。她端详着元一,手若有若无抚摸着她的脸颊。“如果一次错误可以让你明白心之所向,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元一凝望着她坚定透亮的眼睛,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酸苦。
“我好久没见你了。”她想去抵住泰兰尼已经虚空的额头,喉咙发紧。
“好姑娘。”她的皮肤越来越透光,像冬日里热水冒出的白烟,伴随着时间,她闭上了眼睛,起身消散。
漆黑的哀伤浓稠,像是迫切想要浮上水面,元一伴随着激烈的呼吸睁开眼睛,满身汗。
昏黑的一时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天花板,还有旁边探过来看她的男人,影子巨大,正抓着她的手。
元一惊坐而起,挣脱这人并对着他的脸猛抡一拳,跳下床,眼睛像雪狼一般亮。
“哎!是我!”低沉粗粝的声音冒出来,元一定睛一看,昏暗中,床上一个光着膀子,体型像狗熊一般的男人正捂着自己的半边脸。
……?
元一瞪着眼睛,呼吸起伏着,她慢慢收起防备的姿势,眼珠子上下打量着他,莫名其妙道:“你不是走了吗?”
莫老五听完一愣,一时觉得难以理喻。他指指被打的那半边脸,不可思议道。“你难道不应该安慰一下我?”
元一听完没说话。她绷着脸,满是审视,目光像把手术刀,似乎正给他解剖辨真伪。汗划过她下巴,她慢慢垂下眼睛,本以为要用言语弥补过失,结果她张嘴冒出一句:“你躲不过去?”
莫老五张大嘴,声音透露着心凉:“…你忽然弹起来给我一拳我怎么能料到?”
元一又沉默了,可能也发觉了自己的问题太过缺乏人道主义关怀,她理亏地抿抿嘴,挪过来招手道。“来,让我看看。”
“你难道觉得我故意挨打?”他挡过她充满马后炮兴致的手,一边难以置信地躲,一边嘴上穷追不舍。
“我意思是你应该躲得过去。”元一故作镇定地欲盖弥彰,但莫老五脑袋甩得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不让她碰,粗脖子像个弹簧伸缩自如,她两手并用像抓兔子一样终于抓住了他的脑袋,扳过来好好看了看。
他撅着嘴,一副被判了冤案的表情,指着脸说这儿很疼,不许碰。
放屁,他连红都没红。
“不好意思,我以为又有人入室了。”她眼看并无大碍,拍了拍他另一边脸蛋。
这两下并不重,是对患者礼貌的敷衍——莫老五觉得她像兽医给骡子公事公办打完针,顺手拍两下骡子屁股一样拍了拍他的脸——力度刚刚好,带着医生的责任心,带着人类及格线上的互动,带着打多骡子屁股的力度惯性,唯独没带男女情谊。
“你吹一吹。”莫老五提出需求。
“你连红都没红。”元一侧面驳回。
“肯定红了!”他大喊。
“好好好。”元一只好上去揉刚刚被她抡的地方。“疼不疼了?”
“疼。”莫老五皱着脸说。
“现在疼不疼了?”
“疼。”他继续。
元一歪下头找他的眼睛。
“莫老五。”她说。“战区的小孩都比你这个猎人扛疼?”
“我只是需要人道关怀。”他有模有样地嘟囔。
元一笑笑,继续揉他的脸。
你看,她果然会的嘛。他闻着她身上的气味,还皱着脸假装不满意。过了会,他轻轻抱住她,下巴也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元一一时没动,但也没拒绝,过了会,她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一拳力气比他想象大,但似乎也和猫抓没区别——不要命,倒也疼。只是他可比她有人道关怀多了,做完她累了,厕所是他抱过去上的,澡是他给洗的,睡衣是他给套上的,水是他喂她喝的,地上衣服是他捡的,睡前她抬着马上就要合上的眼皮,本来以为是要在撅过去前和他温存点什么,说点什么事后情话,结果她摸了把他的脸,翻身嘟囔道:“你可以走了。”
莫老五心里差点骂娘。
走什么?走什么!他盘腿坐在她旁边,气得差点没脾气。元一说完,带着舒服的哼哼,已经酒足饭饱地闭上了眼睛。
莫老五把她头发从脸上剥开,枕头又帮她往下拉托着脖子。她也很配合地动了动。
他摸着她的脸,凑上去故意用力咬她脸颊。
“我要早起。”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脸躲开。
“不是刚刚你缠我腰的时候了?”他捏着她的耳朵摩挲,故意对着吹气。
“适度。”元一闭着眼睛,手指探进发间,轻柔地揉他头发。“忙你的去吧。”
“你哪个耳朵听到我要忙。”他掀开被子躺进去。
“…我明天要早起。”她感觉到动静扭过来,睫毛间透来点绿色,像个没睡醒的狐狸。
“那我明早叫你。”他在她旁边撑着脑袋,死皮赖脸的同时让肌肉把她视线遮得满满当当。“早上想吃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像是叹了口气。“你不打算走是吧。”她闭着眼睛说。
“老子陪陪你。”他言之凿凿。
她索性闭着眼睛扭过来,伸手捞他这条胳膊。“那你把胳膊给我。”
“干什么,要抱着睡?”他笑,把胳膊给她。
被说中了心思她提提嘴角,翘得能当鱼钩了。她抱着他胳膊,脸枕在上面,从头顶看反而像小动物被他勾到了,挂他肉上不脱钩。她身体挤着他,呼吸洒在他的皮肤上,像动物毛发的磨蹭,又轻又痒。
妈的,这钩没饵他也咬,谁爱走谁走,他才不走。最好把他拎起来再合个影,然后把他养家里,敢进小偷他就跳出去咬他。那帮跑过来找他喝酒的孙子把他电话打爆他都不走,他要这样当一夜元一的人形抱枕——她现在的样子真他妈又乖又可爱。
她睡得很快,呼吸清浅,有细微的鼾声。莫老五小心翼翼去嗅她的发顶,和她身上一样,洗发水香气下藏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和她这个人反着来。
他依旧记得在那个挤满病患的破旧医院里,高温下,她像个雪貂一样一头撞他身上的场景。
那时候什么事都乱成了一锅粥,糟心得恨不得上个厕所皮带都要掉进茅坑不自知又沾了一手。协会帕里斯通派别的人胡乱搞鬼让比克利三个遭了算计没人调度,还有一个小人得势的蠢货叽叽喳喳,他用烟人带着他们跑几十公里找医院,还正好碰上当地战乱,如果没有猎人特权,在满地缺胳膊少腿的难民里甚至连个急救机会都没有。事儿乱的比被海兽搅乱的渔网还难拆,他们的伤势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始作俑者说不定还坐在几千公里外的猎协大楼里吹着空调喝美女秘书下楼买的洋蛋咖啡,真是有气都没地儿撒,烦得他脾气一波一波比浪还多。
然后元一就像条从废墟里窜来的雪貂,一头撞他胸上。
一条满身污渍的雪貂。
她来得比子弹还猛,碰到了他这样的硬茬,又差点没把自己撞飞——她头一仰,后退几步,勉强没波及到背后的推车。后面的白褂小男孩眼疾手快挡住器械,莫老五刚想拽她,她就又一个挺身站稳了。
她像把刀一样稳稳地立在那儿,笔挺,强势,波澜不惊。带着满身消毒水压制的血味儿,像是以她为中心开了个“圆”,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正气和肃杀,正专心致志地揉鼻子。
“猎人协会?”她声音恨不得能让这地儿骤降十度,抬起眼,里面的光像手术刀刀身的反光,从那汪绿色温润的湖底尖锐而神圣地冒出,刺了他一眼。曝光度很高,直击心灵,像是给他拍了个x光片,把他墨镜晃飞的同时差点也看见他几十年老脸下心漏了一拍。
操。
于是他一手抓起那个比他玩儿的哑铃还轻的医疗推车放进里面,她身后的小伙子惊得瞪大了眼睛,唯独没见她起一点波澜。他扫了一眼她胸前挂的工作证,圣十字医疗的图徽下,赫然写着——行动部心胸外科组组长,A级医生,元一。
现在想,如果不是要去找那群坐办公室的算账,他怎么会走呢?他不走,怎么也轮不到她们这批医生几小时后就死的死伤的伤,还在她肚子上划了这么长一道疤。
她疤好得挺快,比上次见颜色浅淡些许,像一条爬虫慢慢爬进她的肚子里,像她几十页的履历资料页,共同化成她千万心事,攀附于她笔挺的腰背,封冻住她绿底的清泉,销声匿迹。似乎只有高潮的热能化开冰层,雨水的潮湿会带着水汽,她弓着腰,像草地久逢甘露,疤上一层薄薄的汗,像眼底流动出的蓬勃生机,再随着风浪的平息悄然隐去。
元一,你咽下的事会不会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喧嚣,不停歇地啃食你的肉?或是忽然露出满口獠牙,咬得你夜半惊醒像兔子一样弹起来,然后谎借各种由头假装若无其事?
他抬手捏了捏她僵硬的脖颈。
她看过来,黑色的头发垂在两边,明明遮住了后颈,却比盘发看起来更脆弱。
他给她揉着脖子。
“骗你的。”他坏笑着说。
她毫不意外地瞅他一眼,嘴角的弧度还是那么像鱼钩。
他要是把她带上船一起钓鱼,绝对满载而归。
她离开他的拥抱,起身下床。“我喝点水。”
元一打开客厅的灯,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冰水。她拧开一瓶,一口气没停地喝了半天。
“元一。”
她回头。莫老五靠在墙边看她。
“有我呢。”他近乎在安抚地说。
她看着他,默不作声把另一瓶水递了过去。
“莫,你都了解我的什么?”
她靠在桌上,抬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