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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圈外 ...

  •   十二月将尽,元旦快到了。
      这一年元旦假期刚好在周一,不需要调课和补课,荆泽中学的学生都在欢呼。
      这周林彦景回家了,半月回一次家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周六早上,李嘉年像半个月前一样,骑车送她到小镇上,但这次只在她家门口停了停,没有进去。林彦景没跟他细说过她和吴晓英之间的矛盾,但李嘉年多多少少感觉到了。
      “我周一会早点去学校。”进门之前,林彦景说。
      “多早啊?”李嘉年把安全帽的透明面罩往上西掀起一些,问她,热气呼在上面,形成一小块白雾。
      “好像也不能算很早,吃了午饭才过去”,林彦景想了想,又说,“但可以在学校里逛一逛。”
      “那你差不多到站的时候,给我发消息,我去接你。”
      “好。”
      “进去吧,你进去我就掉头走了。”
      林彦景翻出钥匙开门,转身的时候朝外面的男生挥了挥手,说再见,然后合上了门。
      李嘉年把面罩拉下来,轻轻说了声后天见,面罩上又新增一块潮热的区域。
      林彦景在家待了两天,作业已经写完了,闲的时候就陪吴晓英看看电视。
      吴晓英没接受过文化教育,听不懂剧里面的对话,对外面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也不理解,所以很爱看古装剧,看个画面和妆造。
      林彦景在的时候,她会边看边问,问人物关系,问行为逻辑,林彦景都会一一解答,吴晓英听完也还是懵懵懂懂,但是祖孙俩都很享受这种难得的亲和与融洽。
      小镇上的人不过元旦节的,也没有跨年的仪式,传统节日的热闹氛围和团聚习俗,在这种假期里不会出现。
      但吴晓英依旧为元旦节的存在而开心,因为林彦景可以在家里多待一晚。
      六十岁以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个孙女的情感已经很浓重了。
      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做很多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不再是自己的儿子儿媳或者孙子,而是这个自己从前并不太疼爱甚至有些嫌弃的孙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心软了,还是心老了。
      三天过得很快,周一的天气难得变好,气温升了好几度,不像寒冬,倒像是初春。
      林彦景吃过午饭收拾东西去车站时,吴晓英再一次出来,锁上大门就要跟着她走。
      “奶奶,你不用送我。”林彦景让她在家看电视休息。
      “没事,阿妹,陪你走走,”吴晓英把钥匙放假自己的贴布口袋里,又说,“又不远,当散散步。”
      林彦景欲言又止,说不出拒绝的话。
      说到底,她对于这种“有人送上学”的情境并不太习惯,但没有理由强硬推辞,最后还是说好。
      上车前,林彦景心里触动很深,时间真是古怪的东西,不过几年,一个人的心性脾气就这样迥然不同。
      她有点感动,也有点心软,甚至有点想和奶奶说清道明这些九曲回肠的情绪,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这里是松丘镇,不是荆泽的电影院,她们是普通、别扭、笨拙的祖孙俩,不是巨幕里演对手戏的演员,说不出委婉恳切的话。
      这里是灰尘遍布的小镇土地,不适合诉说任何悬浮的感情心事。
      “奶奶,你快回去吧,我要上车了,”林彦景说出这样平静无痕的话,淹没心里的波涛汹涌。
      “对……好,我现在回去。”
      此时此刻,她们俩的角色仿佛互换了,当年暴躁强硬但雷厉风行的家长变成了小心翼翼、渴望亲情的老人,而懵懂无知、祈求关注的孩童却变成了少言寡语、悲观克制的少女。
      在吴晓英准备走的时候,林彦景忽然心生不忍,叮嘱道,“回去的路上往边走走,小心车,慢点回去。”
      闻言,吴晓英的眼神亮了一瞬,皱纹里都是笑意,“好,好,你在学校好好学习,吃饱饭,吃饭一定不要省钱,钱用完了就问你爸妈要,天冷的时候一定要多穿衣服,要是没时间洗衣服就多买两件厚袄,星期六带回家里来,我在家也没事做,我帮你洗。”
      林彦景心说不用的,但看她这么开心,还是笑了笑,然后说好。
      上车后,林彦景靠窗坐下,车子发动时,她给李嘉年发消息:上车了,我应该40分钟后到站。
      合上手机,她看向外面一块块拼接的农田和水塘,脑子里思绪不断。
      时间翻覆的力量这样巨大,现在看来,和李嘉年分开已经是板上钉钉,进入倒计时的事情了。
      到时候,两个人具体的联系就被切断了,时移世易,过去的所有感情、印象和态度,是不是也会清零?
      就算短期内不会,应该也会变质吧。
      想再多也不能撼动现实丝毫,林彦景深知这一点,不过是消耗掉当下的幸福感,索性靠着玻璃窗睡觉。
      下车后,林彦景听到喇叭声,响了两下,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李嘉年停在路对面。
      她往前走到斑马线,再横穿马路,走到他车前。
      这几十秒,两个人都觉得满心欢喜,笑一下、望一眼,总之每个动作都显得多余又笨拙,腼腆又大胆,总之是期待落到实处的前戏,短暂而充盈。
      “坐好了吗?”
      “昂,”林彦景一边戴安全帽一边答,“你别开太快。”
      两个人在南门下车,又走到高二七班教室,林彦景放好东西,去厕所洗了把脸,然后两个人又下楼了。
      “你去过艺术楼吗?”李嘉年问。
      “去过一次,高一文艺汇演排练的时候,给排练的同学送过东西。”
      “那我们去那里走走吧。”
      “行,但是里面的画室和展馆应该都关着吧?”
      “确实,不过大门一般不会锁的,楼层入口也是常年不关。”
      艺术楼坐落在校园中央,林彦景刚走进去就感到一阵凉意。
      一楼空旷安静,没有人来往,上面的楼层中间是空的,每一层都由四面围栏圈出一方空白,楼顶是透光的材质,整个一楼大厅显得亮堂,但也幽深。
      “有时候这里会办画展,展览的时候,这里的墙会挂上一些美术生和美术老师的作品,偶尔也会有名人的作品。”李嘉年这样介绍,面对着周围空荡荡的四面墙。
      “上楼看看吧。”
      二楼走廊的玻璃窗都很宽大,可以看到室内的基本情况,回形走廊上也挂着一些学生作品,还有些窗台堆着草稿。
      两墙交界的地方各摆了一个大圆桶,应该是垃圾桶,里面有铅笔、颜料笔、坏掉的笔刷、被挤扁的空纸盒,还有些作品。
      “这些是艺术生的草稿?”
      “嗯,不过应该是不重要的作业,或者是划坏了的草稿。”
      林彦景语气里都是遗憾:“这些也都是作品,怎么舍得扔掉?”
      “应该只有作者才能知道取舍的标准了,这些在你看来可能是特别的档案,但对他们来说,即使是作品,也是无用的作品。”
      林彦景没说话。
      李嘉年又说,“傻瓜,别太惋惜,你会把你每天都要写的作业当成作品吗?”
      “不会……”
      “所以大概道理是一样的,一个文科试验班的学生会觉得每一幅逼真的画都是珍贵的作品,有可能艺术生也会觉得每一张110分以上的数学试卷、每一篇48分以上的作文都值得留存。”
      林彦景释然地笑笑,“李嘉年,其实你是潜伏在学生圈里的老师吧,假装不爱学习,实际上是为了混入圈子,不然你讲道理为什么一套一套的?”
      “跟你说话当然要有条不紊,生动婉转……”李嘉年自己说完都有些害臊。
      “你说,会变成什么样呢?”林彦景冷不丁问一句。
      空气突然静下来,李嘉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但他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你看,我都没问‘会不会变’,因为我们都清楚。”
      “林彦景,”李嘉年突然一本正经地叫她的名字,“我不敢打什么保证,给任何承诺,是因为我害怕,害怕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害怕未来的我没能力,最害怕你,怕你因为我的一些未必能实现的话给自己定规矩、套枷锁。”
      “我就想说一句真心话,此时此刻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但你就当听一嘴,不要有任何的期待和负担,出了这栋楼就忘记,以后也完全按照你的想法去规划人生就好。”
      林彦景见他这样诚恳,既感动又不舍,“什么?”
      “现在分开,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从现实出发,或者以我自己为原点,都是这样。但是,未来,我一定会、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成长,到我有能力、有自由、有选择权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林彦景愣在原地,她是不愿意相信这些关于未来的年轻承诺的,如果是一年前的她站在这里,她一定会在心里冷哼,觉得这些话是花言巧语,说话的人也自负自傲、毫无责任心。
      但此刻,她却想去相信。
      李嘉年打断了他,“但你要当没听过这番话,因为一切都有变数,万一三五年后的我变成了一个混蛋,这些就都成了毒药,总之去过你的生活,按照未来我不会再出现的前提去过。”
      林彦景的眼眶红了,腮帮子也有些酸,她张口说好,却夹着些微泣音。
      “别哭。”李嘉年双手握住她的手腕。
      林彦景点点头,把手抽回来,朝上看,问他,“三楼是什么?”
      “三楼是舞蹈生的区域,四楼是音乐声和播音生的练习室。”
      “走走吧。”
      他们绕着整栋楼走了一圈,看了看别人的校园生活,虽然这里空无一人,但处处都是少年们学习的痕迹。
      那些空的练习室、走廊上的作品、被丢弃的草稿,都是故事,自然也少不了悲欢离合。
      两人走出艺术楼的时候,时间还早,差不多四点。
      他们一起走回图南楼,林彦景拿了书包,李嘉年陪她回宿舍。
      “你回宿舍休息一下吧,记得吃晚饭,我等下骑车回去,今天答应了和我外公去看一部重映的老电影。”
      “我睡个觉起来,然后就洗澡,吃饭,上自习。”
      “嗯嗯,很合理。”
      快到女生宿舍大门口时,李嘉年正准备告别,林彦景却先开了口:“李嘉年,其实你打破了我的生活圈。”
      路上有人来来往往,比两三点的时候嘈杂了很多。
      她继续说,“从前,我的初中、高中,校园生活都是四点一线的,教室、宿舍、操场、食堂,虽然升旗台也去,但毕竟是一周一去,所以不算。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我的生活是两点一线的,就是学校和家,以及这两者的中途,但你出现了,进入了我的生活圈,也拓宽了它,三两句话很难讲清楚,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很幸运。有这一程就很幸运了,关于未来,我还是那句话,尽力、尽兴就好。”
      直到林彦景道别走进宿舍,李嘉年才稍微回过神来,有些感情用简单的“喜欢”二字就能概括,但有些感情,是翻遍古书典籍也难以准确传达的。
      李嘉年因为林彦景的一番剖白而宕机,既觉得沉重,又觉得知足,同样觉得庆幸。
      骑车回家的路上,他仔细地看了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的夕阳,忽然明白,古诗里面那句“只是近黄昏”,不仅仅包含了“但是”的可惜和哀怨,还隐藏着“不过是”的轻松和豁达。
      大自然的万物生息是这样,人世间的相聚离别大概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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