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坦白 ...

  •   魑魉山,柳宅。
      程写卿的屋子在柳宅前院一棵枯死的槐树边,除却枯木,焦土之上全是折腰的半断枯草,其余寸草不生。
      屋子是传统的木式结构,古旧的花窗内糊了厚厚的纸,那纸上偶有几个破洞,从最大的洞窥去,可以看见裴行遗端坐在木椅上。
      程写卿绕过他的头,在他面前正中,重重搁下一盏茶。
      “山下有什么?”
      “什么山下有什么?”裴行遗咿咿呀呀地吟了会,“我可不知呢。或许,山下有瓜子?”

      他答非所问,不管不顾,作势要起身。
      程写卿自后扣住他的肩。

      “说真话。”程写卿的语气冷了下来。
      裴行遗的动作渐渐停下,说是渐渐,实则相当突兀,他的眼底涌现出许多未名的情绪,程写卿一时看不真切。
      “程写卿,柳家将你锻造成了他真正的代行者,冷淡、无情。你觉不觉得,殷启言不如你像神?”
      “我和殷启言认识,三年五载,正好,魑魉山遭难,你此番下山,诸事皆顺,无所滞碍。”裴行遗陈述事实,“这很好。”
      “我没想下山。”程写卿皱紧眉,裴行遗的态度异常,她难免要怀疑后者是不是也吃到了浮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曾有人不想你死。”裴行遗没有骗她,这世间确实有过这样一个人。
      试图追随她而来,妄图追随她而去。可惜折于半路,最后也没能碰上面。
      裴行遗把他葬在了荒野。
      程写卿不知有这样一个人,这番话也不像裴行遗的口气,她或许有些迟疑,但更多的是愈发深重的不解。

      程写卿深知裴行遗并非行事莽撞之人,也并非信口开河之辈。
      她虽放言道天术不过是裴行遗一家之言,真假尚未可知,可实际心中还是偏信的。
      如今突然搬出这样一段不知从哪得知的天术,亲撰的《古书》上墨迹也半干不干,着急忙慌地推她下山,唯一的解释便是他独自离开的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他既知之事,有了变故。
      跟她有关,他不希望她待在山上……
      会是什么呢?

      裴行遗深深地凝视杯中烛光的倒影,那杯子很小,烛火也小,倒影模糊得几乎看不见。
      可他的眼神如同庄自吟望灯,骤然陷入,痴也醉也,自此,金石不可转也。

      “程写卿……”他看得有些出神,“你知道命运吗?”
      程写卿难得沉默:“谁不想我死?可以说吗?”理智告诉她不该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俩人赫然不在同句话上。

      好在裴行遗多少给了面子,还是回到她那话上,不过不说话,程写卿知道这是不能回答。
      程写卿颔首表示清楚,继续问:“那你去哪了。”
      “去了山下?”程写卿眉峰一挑,“还是,去了后山,去柳家?”

      静默的时间比想象的长。
      裴行遗的嘴拉成平直的一条线,所有的将尽未尽和言外之意被名为沉默的门闸拦在单边,他并不准备回答。

      守住门口的沈唯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旁的门便被“砰”的一声打开了。
      程写卿脸色不大好看,她走在前面。
      “程姐姐?”沈唯安想劝她不要动怒,毕竟裴行遗此刻神情虽有严肃,却还有闲心冲沈唯安使眼色,可见事态也没有严重到一发不可收。

      大抵是晨起擦多了口脂,半偏头时,程写卿朱红色的唇角分外深沉,看得沈唯安心里发慌。
      “沈唯安,你进屋去,进门右手边第三个柜子放着引灵灯油,弄些烧了,固魂。”程写卿吩咐道。
      裴行遗很快被她引着带走,临行前又朝沈唯安挤挤眼睛,示意后者一定要见机行事。

      谁料偷偷摸摸的小人无需任何伪装就直接暴露,程姑娘抬手往裴行遗脑袋上一敲,冷声道:“什么时候了?”
      裴行遗:……

      在正式进入柳宅后院之前,程写卿正色地回头看他:“柳家出了什么事?”
      裴行遗反问她:“好奇的话,不自己进去看一看吗?”
      程写卿沉默地看着他,她神色犹豫,似乎还有后顾之忧。
      “一边怕柳家有变,一边不肯下山,那么大道三千,如今剩下的亦只有面对,既然选择面对,这里迟早要来。”裴行遗循循善诱,“你现在离开,下山,一切都还来得及……”
      程写卿没有出声,裴行遗的话就此打住,后者看出了程写卿的犹豫,也看出了犹豫背后痛苦的挣扎。
      裴行遗没来由地感到一股悲哀,他背过身去,叹出一口气。

      一旦程写卿推开这扇门,她就走不了了。
      她会一起沉沦,陷入永无天日的泥淖,名为怨恨的枷锁会紧紧拷住脆弱的皮肤,把它勒出青白的印子。
      无法喘|息,无法挣脱。
      所有人都无法善终。
      裴行遗不想如此。
      他对程写卿的感情纯粹简单,他们是朋友,是一起在荒山上走过漫长岁月的挚友。
      程写卿尚不知其中变故,他希望她能够趁早走得远远的,他知道程写卿留在这里的原因,无非是放不下故人,放不过自己,放下和拿起这截然不同的两个字,裴行遗但愿她一夜之间如梦初醒。
      可这太难。

      那就引她进去。
      裴行遗思索许久,让她先放下故人,再放过自己。

      程写卿推开了门。
      这扇想象之中沉重无比的木门,推它时,只会发出老旧腐朽的“吱呀”,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裴行遗经过这扇门,都怕门扇突然掉下来,砸他脸上。
      快走快走快走……

      程写卿吹亮了一只火折子,脚下是惯常的步伐。
      前面快步走过门的裴行遗步子慢了下来,从程写卿前头重新回到她身后。
      不知是何用意。

      “听故事吗?这是唯一我能告诉你的。”
      其实裴行遗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他所指望的路,她现在不会听,但气氛太冷,周围更加阴森,裴行遗小声说
      话,试图缓和一下这令人一言难尽的氛围。

      裴行遗其实很累了,他的眼睛或许有些疼,酸涩得好像入了风沙。
      声音亦是如此,仿佛只要再吹来一阵山风,就能彻底地归于寂静。
      “就讲这个故事吧。”程写卿没说话,他自顾自答道。

      “很多年前,魑魉山的山道上,有一位年轻的公子。”
      “也不能称作年轻吧,那公子还是个孩子,说起孩子,他身边还有个稍大一点的孩子。他们一大一小走在山道上,手拉着手。”
      “他们被柳家扣了下来,柳家把他们分开关在不同地方,却利用他们的关系,让他们不得不因为对方低头。”
      “这时的柳家对他们而言已不是黄金屋了,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但柳家不会放过他们。哥哥被关在千秋塔里,一开始是很简陋的铁笼门,忽然有一天,把他关进了一个有布置的屋子,他们送进来一个瓷碗,白色的,里面装着生肉。”
      “饿着,一直饿着。等他饿得受不了了,问他,说你知道你的弟弟去哪了吗?”
      “他先是疯了一样声嘶力竭地撞门,彻夜的咒骂,一如寻常人,用最能想到的手段疯狂报复这些残害他们的人。”
      “但他很快就没声了,他太饿了。”

      “弟弟走后,他安静很多,沉默,听话,像个最完美的器物。柳家准许他回学堂,他再也不想逃了。”
      “再然后,他坐在神龛上,原本害他下水的人乌泱泱地围在周围,他们有的在为他梳头,有的为他解开腰间纷繁的结带,脱下常服,为他套上一件一件白色的神袍,挂上组佩和流苏。”
      “后来,他终于有了机会,他向很多人复了仇,满手血污地走出柳家,刀被丢在碎裂的青砖上,铮然之音回荡不止。他的神情呆滞,好像复了仇,但把刀丢了后,又好像还是一无所有。”
      “可惜他被人发现得太早了,最后,柳灵扬砍下了他的头。”

      她仿佛是被他磨的没脾气了,也仿佛是被他真的磨到了头,长久覆盖着的淡漠被轻轻拂散,她疲惫地站在柳家的石子路上,如同一位缥缈的归客选择了妥协:“这是浮幸吗?”
      “不是。”裴行遗在她背后,程写卿看不见他的脸色,也看不清他的神情,“这是过去。”
      “你的过去?”程写卿问。
      “不。”裴行遗否定了她,“是我们的过去。”

      程写卿沉吟须臾:“可我也有仇怨。”
      这两个字,留在魑魉山的,无论是他,她,还是它,他们都有。
      程写卿知道裴行遗的“我们”里没有她,她也知道裴行遗想让她离开魑魉,离开柳家,走得远远的,作为朋友,希望她好好活着。
      可往事未消。

      柳家宅院里至今困顿不愿离开的怨煞里,尚且还有她最在乎的那一些。
      这些最在乎的故人,不离开,不释怀,那么,她也放不下。

      所以,程写卿不会离开魑魉,不会离开柳家。
      如果柳家真的有了什么变故,如果真有当年没有清除干净的余孽,那么杜苏霖做不到的事,她可取而代之。
      “所以,我不走。”程写卿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坦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