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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走马 ...

  •   他受了很重的伤。
      眼前黑洞洞的,耳畔是铮然的嗡鸣,整个人似乎很轻,可头又很重,他的眼睛睁在那里,所有的一切渐渐远了,远了,仿佛他闭上眼,便是千古。
      放弃吧。

      放弃吧。
      它们在耳边低吟。
      这些低吟中有始作俑者的声音,也有冥冥之中亲人的劝慰。
      或出于幸灾乐祸,或来自于心不忍。
      诡异的善良和近乎邪恶的残忍在他身上撕咬,不管是哪一方,都将他咬个遍体鳞伤。

      他很累了。

      喉咙里最后含着一口气,他迟迟不肯咽下。
      □□的折磨在这此刻和他的身体一样轻盈,他清楚得意识到他谁也不想责怪,他只怪自己。
      时运不齐,是乱世的错。
      命途多舛,归咎他的怯懦。

      现在他要死了。

      这个曾经让他避之唯恐不及,好像多活一天便是侥幸的字,如今却成了悲哀的解脱。
      柳氏害死了他,他不怨憎,并非意味他是圣人,恰恰相反,他软弱、苟且,是卑鄙的懦夫。
      他也希望能有人来救他一把。
      可没有人,也不会来救他。

      裴以华原先被关在地牢里,他浑身遍布黑红斑驳的血迹,伤口溃烂发脓,脚踝青黑,那是蛇咬的痕迹,半条腿好似坏死。
      抬尸人只有一个,还是新来的,不大熟练,从后握住他的双腿,一路拖出去,将要丢到乱葬岗。
      他的头一路硌过大大小小的凹凸,他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沿途的囚笼。
      男女老少,痛苦、挣扎。
      只是那样睁着眼,就好像是,走马观花地替他看过一生。

      “认命吧。”有人说。
      那人是在劝别人,他不觉得是在劝他,因为他已经顺遂地认下,如今他的身体连着头也要顺遂地拖走了。
      “认?”她忽而哈哈大笑,听上去受了重伤。
      “害死这么多人,把人当作家畜一样豢养、驯化,就为了那些痴心妄想?”
      “疯子,都是疯子,谁比谁高贵!”她颤声道,“你们是,我也是。你们草菅人命,就该等着命丧他手的那天,善恶有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我会报复,既然都是疯的,我们都会报复!”
      “带着炼神永生的肖想见鬼去。世人不会记住柳,天命更不会降在你们的头上。我们一起死,一起死,谁也别想活着……”
      她疯狂地尖笑,喉咙里的血笑着笑着就从她的颈间涌出,但他看不见这些。
      “你惩戒我啊,你惩戒啊。”她满足地用粗混的声音恶狠狠地笑着,欢愉地像是自淤泥里爬来的恶鬼。

      这条廊道很长,抬尸人拖他许久,终于把他拖了出去。
      接下来的过程很简单。
      再拖,丢,然后回。
      他一直睁着眼,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抬尸人没起疑,当他死透了,拖到乱葬岗就放下。
      没有活人能忍受那么久的粗暴的对待,抬他的人将他视作彻彻底底的尸体,毫不留情地拖来拽去,像一条抹地的麻花。

      裴以华动也不动,在原地安静地等待咽气。
      板正,平和。

      他自认已经是一具安详的尸体,道听途说,姑娘的话尖刺般扎进他的耳里,他想:狂傲者有,复仇者有,不羁者有,他偏偏谁也不是,整个魑魉,找不见比他更安详的人了。
      但求死,故辞生。
      他就是懦夫,他就是……
      懦夫。

      死不掉。

      他放任自己,强迫自己不再呼吸。
      灼热像新的煎熬,它不断不断地折磨他,誓要把他无力的头卡入另一处幽暗的监牢。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痛苦的。
      他是痛苦的。

      放弃呼吸后,迟来的苦痛钻入剩余的完好的皮肉,蛇毒的尖麻在腿腹胡作非为,后脑的撕裂何其真实,它们一起发作,齐齐要走了他的命。
      不……他不能受疼痛支配……他万分恐惧。
      不行,不行,不可以!
      他恐惧,他恐惧得要发疯。

      这具心安理得的尸体抽搐起来,表情惊恐,结合一处,简直滑稽得可笑。
      但与此同时,当挣扎、忸怩的神情出现在死水般平静的脸面,他就再不是恰当的尸体。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允许自己去找一处安宁之地。
      他想不明白他都承认自己是个胆小的懦夫了,究竟为什么还要挣扎。
      死不掉的裴以华告诉自己,他对让自己活过来的东西完全没有半点兴趣,他无数遍地在心中乞求被带走。
      最后却不得不在一片事与愿违之中,大口大口猛吸凉气。

      他知道他从她那边读懂了什么。
      是不甘心。

      裴以华选择顺从,是对生之不甘下,无所适从的,抵死逃避。
      现在他死不掉,那不死了,就去找他的不甘心。

      她说的对,但又说的不对。
      因果、天道、报应,这些东西玄而又玄,他不信天命,比起这些需要靠等待和时机所实现的可能的施舍,裴以华更信自己。
      他要替柳氏找到等价对偿的代价。
      他要魑魉柳氏跪下,一把火烧去他们的宗祠,让他们对着那些因他们之故折磨受死的亡魂怨煞忏悔。

      哪怕这条路很长,很长。
      哪怕他只是这条路上一块微不足道的顽石。
      他相信这条路上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他们,甚至没有一面之缘,却心照不宣,甘之如饴。

      放弃吧。
      最初听见的声音还在耳边窃窃私语。
      裴以华轻易识破了声音的伪装,很久很久以前,从他在乱葬岗呻吟开始,就再也不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
      那是柳灵扬的声音。

      那日乱葬岗“起尸”,裴以华自认表演拙劣,不知怎么便吸引了一道缥缈人声,人声与他同路,让他剥开乱葬岗的层层尸山,寻一个人。

      上天终于对这个“死而复生”又不笃信祂的少年降下了第一道怜悯。
      尸堆太多,裴以华奄奄一息,人声也不甚清楚,他就从自己躺下的尸堆开始翻找。
      把叮叮当当漏下的骨头连同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吃力地搬到一边,在精疲力尽和失血致死之前,裴以华找到了人声口中的神道。
      他进了去。
      出来时他的伤痊愈了。
      外面正是天黑,纷纷扬扬的,天上飘着如开春柳絮般的寒酥。

      裴以华成了魑魉山最大的幸运儿,他歪打正着,找到了柳家呕心沥血铸练到半途又放弃的神灵。
      一个疯狂的,恨不得把柳灵扬挫骨扬灰的失败品。
      魑魉柳氏害怕祂,害怕这个由柳家一手打造的绝妙的玩物反噬其身,却又无从割舍自祂身上剥削的伟大的神力,借以长生不死。
      祂引领他。
      裴以华找到千秋塔里受困者中最有声望的杜苏霖和修染,他们一起暴乱,劫杀千秋塔里的柳氏看守,彻底推翻柳氏对千秋塔的掌控。
      千秋塔后,受困经年的可怜人一夜之间好似发了疯。他们以这千载难逢的翻身做主的时机,誓要把柳氏赶尽杀绝。
      他们将锐利的尖刀捅入奔走四散和每一个端着惊恐万分表情跑来的柳姓人。
      分不清是谁到了跟前,但他们永永远远忘不却仇恨。

      冤杀、误杀、滥杀,什么都有。
      尸殍遍地,血流成河。
      那些分不清颜色的,不知是谁的血液在凹地里集成血洼。
      雪坠入洼地,融成“汪洋”中一员。
      他们赢了,翻身做主,将魑魉柳氏灭了个满门。
      他们是赢了的。

      冰冷的白雪和夜的漆黑水乳交融。
      殷红滚烫的鲜血黏在稀薄的积血上,它们从血管中喷出时,也溅到了很多无辜人的脸。
      他手里攥着一把精致的匕首。

      五年前的种种,斑驳的色块在裴以华恹恹一息的脑海中纷纷现出原形。
      裴以华如同走马观花,他的头重新回到地上,抬尸人架开他的腿,懒洋洋地拖他经过那条漫长的石廊。
      后脑的血肉在不断剐蹭中磨损殆尽。
      他就那样地,看过了他兴许可以得到的一生。
      那时他营营求死,后又汲汲求生。
      翻天覆地搅弄出个新样子,无论那些人如何做,裴以华初衷不负。
      故而今日,柳灵扬挥刀送他,裴以华求生不得,面对速死,也会是一句当仁不让,至死不悔。

      裴以华等着柳灵扬杀他。
      柳灵扬却出乎意料地收回刀,精致的短鞘镶嵌着黯淡的金丝。
      裴以华隐约觉得熟悉。

      “裴以华。”柳灵扬将收起的刀,实则是把小匕首,在掌中灵活地转上一圈,“我知道你的名字。”
      “桀骜不驯的小家伙,我都记得。他们身上的不羁和勇气,我望而生畏。”他这样说着,语气一如既往地高傲,所谓“望而生畏”,其程度在柳灵扬这仿佛和高看一眼没什么两样。
      “仇,恨,它们代表不了什么。人生遥遥长途,甘之若醴的爱欲,奉若圭臬的怨憎,于你们而言足以救命的教条,在我眼里,不过堪堪合适把玩的孤品、佐剂。”
      “我不在乎这些,更不在乎生死,不在乎柳家。所以,纵然我把将匕首推向你,死千次,心中依然不会有怨憎。”
      裴以华真想啐他一口,死千次而无怨,不正是倚仗他口中的长命百岁和记忆中的永生不死?
      如若没有长命,更没有永生,那他……
      柳灵扬却好像把裴以华看透了,他一如既往地漠然:“如若没有,能死在旁人的手里,这很好。”

      疯子,裴以华心道。
      要不是没力气出口,他原本真想痛痛快快地当面将柳灵扬骂个狗血淋头,可柳灵扬这句之后,裴以华难得恍惚。
      裴以华强撑意识,小口小口喘气。
      这伤口近乎致命,但总还差一点,柳灵扬不补刀,他会很痛苦。
      等痛苦尽了,他便可迎来漫长至悄无声息的隆冬。

      “这就是你们与我的差别。”
      柳灵扬蹲下身,这次没有赤足踩上裴以华的伤处,那点冷戾和暴虐在复生之后渐渐柔和。
      他确实是太心急了,柳灵扬告诉自己,他应该温柔一些,或许温柔,可以让他变得更能被接受。
      他拍拍手,掸去掌心的灰,忽然一屁股坐在了裴以华的手旁。
      “哎呀,罪过,不小心坐到手了。”柳灵扬立刻往外挪了挪,大有好好讲故事不罢休的架势。
      裴以华的腿一点点变凉。

      “裴以华,你呢,是这群人里最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想干什么,而不是选择和那些跳梁小丑在米仓窃食,我很欣赏你。”
      “你知道我在炼神。”
      “你也见过那将我一军的坏坯子,你看看它,它像神么?”

      凶杀成性,以暴制暴,灭人满门,不像。

      “你看程写卿,少时不驯,后冷心冷情,仿佛无欲无求,结果呢,又恍然成为执念最深的那个,她配叫神女么?”

      执念太深,困人困己,心灰意冷后见人不信,无从度化苍生,不配。

      “再看我的裴以华,曾经软弱,后来又足以和我叫板,可惜技不如人,在我身后被迫听我絮叨,他会是神吗?”

      柳灵扬倏地转身,垂首凑近裴以华,在鲜血满面的中庭屈指一点。
      诡异的力量涌入裴以华的全身,虚伪的暖流刹那温养了他的四肢百骸。
      发凉的腿腹忽而滚烫灼烧。

      柳灵扬左右摇头,貌似无奈:“一个人太闷,还是得找人说话呢。”
      “那么,”柳灵扬轻轻一笑,话语掷地有声,庄严肃穆如宣神判。
      “告诉我,他会是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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