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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歧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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蛾子飞得有些远了,但中途发觉程写卿没有跟上去,遂在原地飞上飞下,姿势笨拙,憨厚可笑。
楚离也没有出声。
裴行遗欲言又止:“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清楚她为什么这么想。裴行遗有心瞒她,要她下山,不给任何可信的理由,单凭自他口而出的“浮幸”,或由他口述的一人的生平。
如同迫切地扫走拦路石。
裴行遗沉默很久,凝望着程写卿的眼睛。
其实——这样也好。
她若能走,改日天道塌陷,魑魉山崩,这一笔就算连到她头上,也不会那么快。
他用长久的静默代替回答,就像之前那样,裴行遗果然早已是个惯犯了。
裴行遗忽然停下了,下意识地咬唇,没有再摇头。
他缓缓抬眸,狭长的睫毛完完全全遮住了深不见底的眸光。
玩世不恭,吊儿郎当。
待这层最隽秀的少年外衣剥开,良善、和乐如美玉般碎落一地,叮叮当当灌了满耳,也不过落得个玉声清脆,瓦全不得的吵闹的下场。
人戴玉组,为礼,为贵。卸之,为寝,为安。
裴行遗不为寝不为安,他的眼眸一直是深的,深过三更夜色,又晚又寒,深过湖中百尺,千里山林。
程写卿可以猜到他不纯粹,但不会知道他眼睛里到底藏的是什么。
脱去外衣的少年好像不能再称之为少年,他阴鸷、恶劣,像白寿湖水一样阴冷,除了刮不尽的阴风,终年不见日月。
他是可以不承认的。
咬死不承认,程写卿也不能摁了他的头。
可他素来最有分寸。
不需要试探,不需要设局,裴行遗不必挖空心思要她下山,她说,她自己会走。
这真是最好的结局了。
也许是因为愧疚积年,又或许是出于他一个人残忍的考量,前路未知下,这一抬眼,裴行遗作了他最后能做的心知肚明的告别。
他像是想笑,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扮了那么久的半个纨绔,这里跌一跤那里掉链子的贵公子,一夕换下,连最简单的笑也局促。
“这样直白,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知道这很自私,什么都不告诉你,让你做个被动的傻子。还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搞得好像一点交情都没有,真是人情淡漠啊。”
“我说过,我不在乎。”程写卿重复。
“那最好了。”裴行遗拍了拍掌,掌声清脆悦耳,“且做想做之事,愿君,如愿以偿。”
从此山高水长,天涯路远,有缘再遇。
他朝她行了礼,从高高的袖子间抬头,局促的微笑渐渐平息,他终于找到了协调无谓和阴鸷的中庸,周身透着卸下所有的风轻云淡,重新做回那个最有分寸的公子。
“虽然,但是。”裴行遗背过身。
目的达成,他本该潇洒地挥袖而去,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裴行遗堪堪迈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那样不好吗?
他还要再说什么?
“自私”前面加一个“贪婪”,他余生都要做这样的小人。
这不是他想选的路吗?
如果是他选的路,前途璀璨,繁花似锦,他为什么犹疑?
就在程写卿也以为他不会再多说的时候,这家伙突兀地清了清嗓子:“其实……”
“留与不留,去与不去,终归是自己的选择。”
“我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也无从代替你选择去留,如果故人不能让你释怀,最终如何选,届时,你可以谁也不听,谁也不管,这是你的决定,亦是你的自由。”
“我不怕阻拦,况且,你不会拦。”
剩下的将言未言,将尽未尽。
未能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就让它们永远带着“将”和“未”,藏入囊中。
“姐姐,就这样放他走?”楚离的声音近了,近至身边,他一直乖巧地等候他们说完,方便最后补两句,安慰程姐姐。
程写卿面色平静地目送裴行遗,神色里有说不上来的东西,眼眸夹杂了少许浅淡的无奈。
“……嗯。”她慢慢地收回目光,垂头,凝视着脚旁最平常的碎石。
没什么可看的。
程写卿示意楚离继续引路。
领路的蛾子终于迎来再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奋力扑扇翅膀,可惜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拙,于是飞得愈加惊险。
一切被拨回原位,寻常得仿佛只是无意间回首,再回首,自始至终没有人离开。
没有分歧,也没有告别。
程写卿少语,虽有问必答,但言不对题,答非所问常有。裴行遗顺着她,加上自己也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即使相伴日月渐长,也说的不多。
楚离就不一样了。
楚小哥去的早,睁闭刹那,但直至合眼前的记忆,程写卿还不是这个性子。
楚离语气哀怨,做煞老成,不过人贵果敢,想什么就说了,何况程写卿还端着“姐姐”的名头。
“你怕我们害他?”楚离的语气似是不解。
“不然?”程写卿偏头。
楚离一怔,像是不曾预料她会说得那么直白。
“开诚布公,裴公子有备而来,你们又何尝不是?”
“我不入柳家,是因为知道有人在等我。鬼煞、死物、怨灵,视我为最后的希望。可我做不到,我不是任何人的希望。”程写卿狠狠地甩过袖子,觑起的眼里含着少有的深重的愤怒。
浮幸之中的情感是蒙了层窗户纸,底色灰白,迷离的大雾覆在上头,只有虚化的无措和茫然。
不知来处,没有归处,靠在这样荒谬的情感把一个长久失心的人推到至高,又狠狠地推落,但求一个速死。
不比现在。
程写卿的怒气像被捅破了,隔着破口,压抑了多年的憎恶和绝望疯狂生长,如野草一般噬咬最后的秋意。
“没有人能是谁的希望!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懂呢?”程写卿咬住下唇,她的面色凶狠决绝,和魑魉山传闻里孤高清冷的神女判若两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不懂呢?”
她反反复复地问,仿佛发了疯,声音却逐渐颤抖,越来越轻,到最后连楚离也听不清了。
“柳家,什么禁术,什么人契,当初就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凭什么镇灵,柳家这些亏心的东西,凭什么拿来……”
“姐姐。”楚离轻轻唤她。
断断续续的人声传到耳畔,程写卿好像勉强找回理智,她忽然垂头,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诡异地柔和下来,如同突然泄了气:“我在。”
楚离想了想道:“程姐姐,或许我们并不会害他。”裴行遗要走的那条路甚至无需它们去害。
程写卿漠然处之。
那些东西困囿太久,岁月太长,解脱和自由是唯一的路,既然能为了它们把她奉若神明,便也可以为了它们,毫无底线。
这个宅中,不是所有人都是楚离。
有关系匪浅的,也有素昧平生的,它们有些是如楚离一般在某处小打小闹的煞,有些则是宅中四方之一的镇灵。
楚离已来至身边,连这孩子尚且背后有人指示……柳宅封存日久,更多尚未可知。
她算一个靶子。
裴行遗在身边,程写卿会牵连他,也怕变数太多,顾及不得。
不过,既然裴公子自始至终都想瞒着、绕开她行事,定然有他的考量。
那么,随他好了。
上山时想,积年不忘。
他故意招惹湖里的白骨,也蓄意应了声音的调笑,他和柳家的每一处,关系都想深一些,再深一些,可见到底没放下。
裴行遗放不下,那就不放下。
裴行遗给她留下选择,她也给他一寸余地。
道不同,不相谋。
恩怨两清,原本冷心冷情,更应无悲无喜,可楚离那样问,忽然触了她的底。
裴行遗的离开让她平添几分焦躁,程写卿有一瞬间摸不透自己的心,她茫然须臾,尚未准备妥当重新整装,迎面而来的就是玉石俱焚的希冀。
她憎恶柳家,更厌恶柳家里的东西。因为那些无辜甚至堪称可怜的怨煞镇灵,于她而言,看得太过清醒,就成了残忍。
挣扎,逼迫,互相残杀,有什么用?
复仇的复仇,恶煞互相嘶哑,势要争个你死我活,一方灰飞烟灭最好,缺头断腿也不赖。想解脱的在求解脱,内里出不得,就找外面的人破局,所有的重担压在她身上,它们什么不说,因为她能够懂。
可它们是出不去的,所有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
它们的执念不过是灵破碎前最后一丝不愿放下的恨和悔,乞求的自由不过是死之为死的执念。
它们是白寿湖真正的大雾,魑魉山真正的晨烟,虚妄如风,无声轻盈若夜蝶,一吹即散,短寿早夭。
袅袅烟霭相碰的刹那,稀淡的薄雾便随纤弱的风一起散了,苍白细密的雨露里,留不下三两只残翅的蝴蝶。
现今后山被缚住的所有,固守的仅是烂掉的茧,一只只腐化的僵蚕倒吊在执念枯败的坟头。
却求着解脱和自由。
这才是程写卿的底。
裴行遗带走了她的平静和漠然,而那些可笑的期望和漫长的守候在三言两语间骤然压垮了她。
愤怒的背后是崩溃。
崩溃的背后,是她守了几载便逃了几载后,再也无法回避的真实。
她已提了许多年的灯,送走了很多人。
她曾想,终有一天,她会习惯,那时再回后山,提着精雕细刻的宫灯,青灯白首,将它们一个个送走。
她没想到会那么快,也没想到会遇见楚离。
不过当她看见听见楚离断续如丝的稚音时,程写卿知道,这天来了。
她说要和裴行遗分道扬镳,他和她的路听上去并不相同,是因为真的正好。
她也需要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