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洲妖侠传》灰白长桥

4、独狼（三）

　　鲁才德鲁公子捂着自己痛得有些发麻的脸，愣愣地盯着面前这个赏了自己一耳光的客栈小妹。
　　“小少爷！”
　　两个仆从吓了一跳，一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围在鲁才德面前。能当上县老爷家的仆役确是个好差，跟着县令公子总缺不了鱼肉美餐，但要是在他们两个在时出了什么差错，鲁才德丟块皮他们就得丢块肉。
　　鲁才德这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睁大。他一把推开两个没用的奴才，抄起一边桌上还盛着菜的陶盘子往地上一砸，捡起地上一片称手的瓷片就朝着躲到了柜台前朝余掌柜求救的茶梅冲了过去。
　　“鲁……鲁公子，凡事好商量啊！”余掌柜急红了眼，一边拽着李黑，一边朝着县令公子哭喊道。
　　“滚一边去。”鲁才德大骂了一声。他站到了脸色发青，背靠着柜台的茶梅面前：“你叫什么？”
　　“……”
　　“不说是么？”鲁才德咧嘴笑了一声，“没关系。你刚刚打我用的哪只手？”
　　茶梅依旧一声不吭，也不向背后还扭在一起的余掌柜和李黑求救。
　　这会两个仆役已经跟了上来，听见自家少爷的话，也不用鲁才德再细说什么，已经迈步上前去抓茶梅的手。
　　“啊！”茶梅尖叫了一声：“你们放开我，救命！唔！”
　　仆役一把捂住了茶梅的嘴，她只能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呜呜声。这两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壮汉，力气之大，任茶梅一个女子怎样挣扎，制住她的胳膊也是纹丝不动。茶梅被仰面按在柜台上，腰背弯折，整个人像是痉挛一般抽动，脸色也在绝望中透出深红。
　　鲁才德这才走上前，抄起了茶梅的右手。
　　李黑又挣扎了几下，余掌柜马上加大力气：“别动！要说也是我来！”
　　他抬起头看向鲁才德时，脸上已经换上一副可怜至极的表情：
　　“鲁公子！您高抬贵手吧，这姑娘是乡下来的，什么也不懂呀！”余掌柜带着哭腔说道：“您今后在我们家吃住全免，求您放过她，成吗？”
　　“这样的破店，求着我来我也不会来。”鲁才德冷笑了一声，“我不过是想请她出去转一圈听听曲儿，居然就赏了我一巴掌。我实在是怕今后哪天她又犯病，害别人平白无故挨打。索性今天就挑了手筋，为民除害吧？”
　　“呜！！”
　　茶梅又是一挣，但没用。她后脑勺朝下被按在了柜台上，束好的头发散乱地撒在柜面，整张脸颠倒着望向李黑和余掌柜。她红肿的眼眸里泪水很快决堤，沿着太阳穴流下。
　　李黑瞥见，觉得脑袋深处一痛。
　　他之前的确没下决心，否则余掌柜一个四体不勤的人也拦不住他。这毕竟是难得的安稳生活，后头没有追来的凉国兵，睡觉时也不用担心有人拿刀来抹自己的脖子。于情于理，这个刚刚认识不过几刻钟的茶梅不值得他赔上自己的生活去帮的。
　　但此时此刻，望着她那泪盈盈的眼睛，当年那头死狼清澈的瞳孔又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李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手臂一下从余掌柜的身前抽开。
　　“李黑！你可别做傻事！”余掌柜呲牙咧嘴，“人不是你惹得起的，而且你这不把老子也连累了吗？”
　　李黑没理他，自顾自朝着酒柜走去，双手已经抱上了一壶贴着红纸的陈年老酒。他确定这壶酒的分量足够把人砸去见阎王。
　　但不等他搬起酒便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惨叫，那声线分明是鲁公子的。这惨叫后面又接了两声闷哼，伴随着身体砸在地面的巨响、柜台木头断裂的咔嚓声。再紧接着，李黑便听见了一声中气十足、响亮又坚定的怒喝，也是让他的一生从安稳的康庄道走上泥泞黑暗不归路的一声怒喝：
　　“光天化日，欺负良民，算什么东西！？”
　　李黑用余光瞥见茶梅哭着逃去后厨了。他抱着酒坛子转过身。只见客栈大门的逆光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道笔直的影子。那是个男人，身形矫健，头戴一只破斗笠，背后披着兽鬃的斗篷，稳稳地立在大堂正中。在那斗笠两边披挂下几咎灰色的乱发，听声音却又分明是个将将二十的年轻人。
　　大堂里再一次淹没在寂静里，比茶梅打鲁才德一巴掌时还要更安静。但很快鲁公子的骂声打破了这寂静：“妈的……妈的，妈的！都造反了，刁民都他妈的造反了！”
　　他刚刚显然是被这闯进来的人抓起来丢了出去，此时才从一张被压烂的椅子上爬起身，呲牙咧嘴地拍干净自己屁股上的灰。扫了一眼两个同样被丢出去的自家仆役，鲁才德愈发火大：“我爹养你们就是为了给他丢脸的！？还不快上，给我打死他！”
　　两个壮汉这才浑身一战，大叫着挥舞起手里刚捡的板凳腿朝着那人冲去。事情闹到这地步，其他酒客已经挨个偷偷溜走了，酒钱饭钱当然没得结。余掌柜又是害怕又是心痛，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大叫。
　　李黑把酒塞回柜子里，走过去准备把余掌柜搀出去，却被后者一把也拉到了地上。
　　“别出头，假装不知道就行！”余老板呲着牙在李黑脸边低声说了一声，便又转头开始装模作样地哇哇大叫起来。
　　“来得好！”
　　另一边，男人侧身躲过了挥来的板凳，一脚便踢飞一个仆役、撞烂了两片桌椅，又硬生生举起手臂挡下一棍后挥拳打在另一个仆役的面门正中。那人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在地上摔出一声巨响。
　　只眨眼的时间，两个气势十足的男人便被撂倒，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捂着自己的腰在地打滚。鲁公子这才意识到面前的家伙不像苦县那些平民那样是任自己揉捏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斗笠男远远望着鲁才德，似乎已经看出鲁公子不过是个纸老虎，也懒得上去揍他，只是冷哼了一声：“还不快滚。”
　　“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
　　“我爹是县令！”鲁才德眼睛一亮，“等你被抓进大牢，我肯定亲自来给你上刑。除非你现在跪下来，舔老子的鞋，老子心情好指不定还能帮你求求情。”
　　煞星没回话，只是慢步朝着鲁才德走了过去。
　　“还挺识相。”鲁才德一伸自己的腿。
　　下一秒，躲在柜台后的李黑和余老板便听见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还有混在里边含糊不清的一声咔嚓脆响。
　　“完了。”余掌柜嘶了一声，“我们这家店恐怕是开不下去了。”
　　李黑看了余掌柜一眼，甩开他的手从柜台后起身。
　　他看见鲁公子捂着自己的腿在地上打滚，时不时发出几声被剧痛扭曲的哀嚎。
　　那煞星看也没看他一眼，穿过一地的狼藉、径直走到了柜台前。他揭起斗笠，抬头看向李黑：“店家，有什么解渴的么？”
　　隔着柜台，李黑看清了对方的样貌——高鼻梁，薄嘴唇，深灰的眉毛像两把尖刀一样朝着额角雕凿，男人的嘴边长着毛糙的乱须，不知道有多久未经打理；面颊微微凹陷，看上去多少有些不近人情。
　　男人眼睛里闪着李黑在寻常人中从未见过的透彻亮光。他觉得这光芒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李黑侧头看了一眼，茶水还有余：“有酒水和茶。”
　　“给我酒。”
　　李黑打开酒壶，给男人斟了满一碗：“你打的是县令鲁老爷的儿子，你还打断了他的腿，你不怕报复？”
　　“败家之犬，有何可惧？”
　　灰发男人粗犷地笑了一声，端起酒，咕咚咕咚地往下喝。
　　“打烂的桌椅何时赔？”
　　“咳咳咳……还要赔？”
　　“要的。”李黑点点头。他看向那倒地昏迷的两个仆从和已经痛晕过去的鲁公子，估计他们已经听不到自己的话，才开口说道：“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县里的捕快和县衙的差役用不了多久就会到，你该早点逃难去。”
　　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我……我替你们伸张正义，打了这狗官的儿子，你们不谢我，却还找我要钱？”
　　“县令的儿子在我们客栈被打成这样，今后的生意恐怕是做不下去了。”李黑摇摇头，“你不是我们苦县的人吧。”
　　“我是从北边来的，刚到这儿。”
　　“你做的是好事，我替那姑娘向你道个谢。”李黑抬头看了男人一眼，“但也就这样了。”
　　灰发男人的表情变了变，一时间什么也没说。
　　酒馆外传来马蹄走在土路上的响声，伴随着“让道、让道”的吆喝。刚说到官府，官府的人这就已经到了。
　　“你记好，我名叫铁独。金铁的铁，独孤的独。”
　　铁独很是不爽的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行侠仗义是这么麻烦的事。”
　　“是很麻烦，所以这年头没人喜欢替别人出头。”
　　“我不赖你们的账，日后我回来找你。”铁独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枚用线串起的狼牙，“你拿着这个。”
　　一声响亮的大喝从客栈外传来：“官府办事，闲人退避！”
　　李黑指了指厨房的布帘：“从后院走。”
　　不多时，几名青衣捕快提着刀从门外一排走入。等到看清那地上躺着的人时，捕快们全都愣了愣，随后一齐冲上前去：“鲁少爷！？”
　　两个力气大的捕快把鲁少爷从地上抱起来，赶出客栈送医去了，捕头则和其他人一起留在客栈里准备搜查。李黑见捕头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伸手指了指门外：
　　“打人的刚刚已经跑了。逃城外去了。”
　　捕头瞪了一眼李黑：“我问你了么？你们掌柜的呢？”
　　“他在——”
　　李黑一低头，却发现原本躲在柜台边的余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也是在这时，一声大哭从后厨传来：“谢捕头！您可算来了，我好惨哪！”
　　帘子被打开，满脸是血的余掌柜从后厨跑了出来。
　　谢捕头皱了皱鼻子，躲开了些：“怎么回事？”
　　“都是被那狂徒打的呀！”余掌柜涕泪俱下，“他从我们客栈后院逃跑，我和我们厨子老嵇想拦，一人被打了一拳。”
　　“后院？你这伙计说他是从前门跑的。”
　　余掌柜看向李黑，朝着他脸上一指：“这还用说？他们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