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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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枝上苍青色的绒团在和煦的暖风中来回跃动，一团一团凑在一起，清脆的啁啾声穿过软茜纱窗，惊动了床上躺着的女人。
见知微从断断续续的梦里醒了过来，睁开眼的那一刻还有些许的茫然。
她记得在她昏迷之前……
是足以照亮亘古黑夜的熊熊火光，是凄厉骇人的巨蛇嘶鸣，是浸入肌肤疼痛刺骨的粘液，是……是被滚烫热血溅了满身，却不改其色的谢断云。想到这里，见知微即刻睁大了眼睛，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警惕地环顾四周。
空无一人的厢房内，仅有她一人，在床头燃着一支安神静气的梵香，香炉内星火一点，晃得见知微眸子一痛。
她太久没睁开眼睛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窗纱体贴地落下了。隔着一层水红，外面依稀是正午时分，但薄纱隔绝了大部分的阳光，好让见知微一睁眼不至于被过盛的日光灼伤。
借着这微微的日光，见知微发现自己身上大部分地方都生出了新皮，摸上去还有些脆弱。从这里大概可以判断出她的确昏迷了许久，那时她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被巨蛇胃中酸液所伤，现在这些灼伤都已经愈合，见知微有些茫然，这点皮外伤，也值得她昏迷这么久么？
管不了许多，见知微既然醒了，便不会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
可现在她浑身赤裸，这么出去实在是羞耻。见知微看到床边立着的红木雕花立柜，翻下床，赤着脚过去，打算随便找一套应付一下。不料刚一打开，便被里面的锦绣迷了眼睛，她这一路上穿的都是朴素至极的灰布麻衣，哪里穿过这些层层叠叠的华服？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挑选。
犹豫再三，见知微挑了一件松绿的里衣，配以天水青的交领半臂，外面罩一层缥色的褙子，下穿同色的缂丝马面裙，套上靴袜便绕出了屏风去。
过了由一整块青玉石雕琢成的碧绿屏风，眼前开阔起来，屋内陈设错落有致，颇有意趣。堂中不乏山水字画妆点，架上青瓷彩陶相间，一株小五彩珊瑚养在中间，枝梗蔓蔓，光彩夺目。
廊下，又有鹦鹉笼中上下翻越，供人取乐。见知微刚从屋中出来，鹦鹉竟口吐人言。见知微还真以为有人来了，人同鸡讲了半天，方才发现是这畜生在逗她，一时间气愤不已，上手拔了它屁股上的一根绚丽的尾羽，随手揣进了怀里，这才解气。
该往哪里走呢？
见知微犯了难。她刚想提气运功，飞上屋檐纵览周围，胸口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绞痛，腹中抽搐，霎时间喉头腥甜，头昏眼花。
这下见知微才真的慌张了起来。
即使这里看上去十分安全，身上的衣物也极为合身，似乎是为她量身制作的，而她身上也没有镣铐铁链，门口也未落锁，但她心中的不安到达了极点。
她沿着卵石小路穿梭，门口花团锦簇，在群花中心，立着一座八角小亭，旁边假山几座，中心抬高了些许，正是赏花的好地方。现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稍稍安抚了她不安的心情。
见知微也无心情欣赏这些春日丽景，心中依稀想：她昏迷之前，不还是秋天么？怎么一晃，便已经是春光融融了？
过了小花园，穿过满月门洞，眼前豁然开朗，竟引了一处水渠来，蓄了一汪清潭在此。水波荡漾，映着亭台楼阁，左侧是穿花廊庑，旁边一座高楼，从楼上既可赏月又可看水。潭中是避暑消夏的自雨亭，在山中酷暑难耐的时候，见知微听薛翮讲过，只有富人权贵才用得起，见知微那时还嗟叹不已，没想到竟有一日，她能亲眼所见。
此处仍是一片寂静，不闻人声。见知微困惑极了，像这样的大宅子，她虽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定是仆从如云，为何行到现在，却不见一个人呢？
不如去楼里看看呢？
见知微想了想，走进被藤萝覆盖的回廊中，这些细枝上还只有些许骨朵大的花苞，瞧上去一片青绿，只零星点缀些许争发的紫白小花，但到初夏，便能开个满树满枝，到时候一定漂亮极了。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那般美景。
走了半刻，终于看到这高楼的进口。只见门上悬着一块长匾，颇为工整地书着三个字“含章楼”。以“含章”二字，见知微猜测应当是存放物品的地方，应当不会有人在里面，而大门紧闭，见知微犹豫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
她背对着含章楼向前走，一路上铺着干净平整的青石板，穿过六角门，这才隐隐听到人声。
这里比她一开始所待的厢房要更为繁华灿烂，亭台楼阁疏密有序，池塘水榭，花团锦簇，一角当中，养着几只丹顶仙鹤，绣眼鸳鸯在水中嬉戏，五彩雉鸡在草上行走，怡然自得。
见知微听到几个女子的声音在逐渐靠近，她内力被封，一时间没有底气，遂闪身躲进了假山之中，暗中观察。
为首的是一身短打，武人打扮的荀令羽，见知微见到她，眼中一亮，只不过忽地想到自己将她的宝刀潜鳞折了，一时没什么脸面出来见她，遂在假山的角落里继续蹲着。
荀令羽身后跟着她的随身副将严辞秋，见知微也不陌生。在荀令羽身边，与之说话的是一个明媚娇俏的少女，瞧着活泼可爱，观其外貌行为，见知微猜测大概与她年岁相近。但她腰系白玉，头簪明珠，胸口佩镶金嵌翠的玛瑙璎珞，光彩夺目。少女眼似桃花，口含丹朱，额间一点花钿，添其妍丽，着一身绛色襦裙，绣以花鸟纹，行动起来委地摇曳，似是祥云来。
见知微感叹不已，真是富贵蜜水里泡出来的美人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这还是第一次穿上如此柔软的料子，脚上的靴子也是，走起路来半点不磨脚掌，比起布鞋不知好上多少。由是心里一酸，不过她转念又想，何必和人家比，自己双亲不在，师母、师姐能养她这么大，令她不至于死在荒野之中，已经是幸运至极，更何况，她还学到了精妙绝伦的剑术，练成了天下无人能及的轻功，这些可不是靠黄金白玉就能得到的，自己还要求些什么呢！
安抚了自己之后，她赶紧屏息静气，荀令羽和严辞秋都是习武之人，若是漏了气息出去，怕是很快会被她们发现。
几人愈发靠近，隔着山石，只听荀令羽口气颇为宠溺，她无奈道：“这不是你姨母不允，若是你姨母同意，我定讨你去，来做我的参将。”
听了她这话，那少女摇摇头，叹道：“要姨母同意的话，我怕是等到垂垂老矣，都没机会跟荀姊姊去建功立业呢。”
“说明谢大人看重你，紫真，寻常人得此重视，高兴还来不及呢。”荀令羽安抚她，又说：“你如果实在想做点事业，让谢大人在朝中给你安排个文职，不比跟我上阵打仗安全么？”
她说的的确有道理，只不过……
“姨母偏爱武将，你不是不知道。”
荀令羽脸色一凝，想起了苗疆一役，她几乎不费多少兵卒，就成了一功，的确是谢嶂白送给她的功勋，不仅如此，在这几个月里，她在朝中频频受到谢嶂的关照，现在不少人都认为她代表荀国公府投靠了谢嶂，朝中形势愈发靠向谢嶂。
谢嶂告假离朝那段日子，朝中混乱，不少人浑水摸鱼，弹劾谢嶂的折子雪花般飞到御案之上，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陛下态度暧昧，不少重臣持观望态度，跳出来的不过是几个棋子，谢嶂回朝之后，一齐清算，顺着蛛丝马迹连拉带扯，竟给她拉下不少朝中柱石。
很简单的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竟还有蠢货上当。荀令羽一边感叹，一边又想，自己何尝不是谢嶂的彀中物呢？从她受谢嶂人情、承了平定苗乱之功时，自己也被迫划分进了谢嶂的羽翼中。
带来的好处自然也是有的，红缨军得了拨款，改进了武器盔甲，增加了饷银，也扩充了编制，收留了更多的可怜女子。
她有时候想，谢嶂到底想要些什么呢？若说祸乱朝纲，朝中事务她了如指掌，无不亲力亲为。当年大长公主还在朝中的时候，黄河水患是她去治的，岭南匪乱是她去平的，衢州饥荒是她去赈的……可以说她如今位极人臣，非一日之功。大长公主只是给了她机会，她能有如今之地位，的确是靠一道道功绩堆上来的。乃至于后来皇帝和太子接连崩逝，帝位悬而未决，是谢嶂力排众议，亲去武夷山请福王继位，后又率兵镇压三王叛乱。
若谢嶂是男子，像这样文武皆能，功绩卓著，必定威望极盛，若要篡权，只不过是旦夕之事。可她是个女子，插手朝政已是大逆不道，无论做出多少功勋，都不过是“于理不合”、“牝鸡司晨”！荀令羽身同深受，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谢大人此举，也是为了国家安定。长久以来，天下武人不服朝廷，犯禁乱法，谢大人不过为以暴制暴而已，待天下安定，海晏河清，便是文官得用之时。”
听她这话，少女便知道无望了，于是转而问道：“那你同我讲讲苗疆的事情吧，我还没去过呢，姨母总是很忙，我想跟她聊一聊，她总是说不得闲，等闲了再同我讲，唉，我怕再这么拖下去，你们都忘了。”
“该怎么说呢……”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转入拐角，消失不见。
见知微这才卸了一口气，等她松了这口气，冷不丁听到一声：“听够了么？”
这一声吓得她往后一跌，还好有人扶着，她没有栽倒在地。她仰着头，看见谢断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珠子呆呆的，心中百念流转，最后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一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断云扶她起来，给她理了理歪了的衣襟，捻去她头上沾着的草屑，把系歪了的带子都拆了整理好，一边说：“方才我在对面楼上设宴待客，一路见你过来的。”
顺着她的衣服，一片彩色的羽毛从她领子里飘了出来，谢断云眼疾手快，将它捏在手里，辨别了一番。她目光复杂，看着见知微问：“倒是你一醒来，就拔我家鹦鹉羽毛，是怎么回事？”
见知微在这狭窄的假山里面无处躲藏，不得已只能僵硬地贴着山壁，额上淌下一滴冷汗，不知怎么回答，露出一个尴尬的讪笑，又迅速低了头，垂下眼皮，无能为力地看着地板。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