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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范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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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瑢还真没看见崔长青挨敲,他只看见谢骊手指一动,有什么东西嗖一下飞出去了,还在惊叹:“你弹了什么?苍蝇吗?好厉害!这要是夏天有蚊子,一弹一个死!”他能不能也练练?夏天的蚊子真的太讨厌了!
谢骊沉着脸没吭声。沈瑢凑过去瞅他的脸色:“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吗?”
每到年底都是谢骊的逆鳞,北镇抚司这些人都很会趋利避害,要不然刚才董长青都不敢进来呢?只不过他们都以为是地方上压案子之故,只有谢骊自己知道——这是他母亲沉潭失踪的日子,一个说祭日又不是祭日,说不是又极似祭日的日子。
此事也只有袁彬知道,董长青与崔和都不知底里,谢骊自也不会跟沈瑢说。但沈瑢凑过来,那股子葡萄香气迎面就将他包围起来,让他没法训斥,只能道:“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叫又呢?”沈瑢不服气,“我好几天没来了,不该来上课吗?”他可是绘画老师!
“年下人都轮流去寺里静修,之后就回去过年了,要过了上元才开衙。”谢骊也有些无奈,“你过来也无人上课。”
“那没事。”沈瑢本来也不是来上课的,“我跟你讲,娘娘今天又召我去她宫里了,正好撞见梁芳送礼……”
沈瑢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他今天在万贵妃面前进的“谗言”和盘托出,末了略有点忐忑:“不过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用……而且,不知道那个宫女怎样了……”年底是最冷的时候,这宫女若是真的折不到红梅就不能回去,那真是要冻出个好歹了。
谢骊淡淡道:“她既为梁芳进言,便是梁芳一党,何必操心。”
“那不一样啊……”沈瑢摇头,“梁芳自己为恶那不用说,但他势大,一个宫女替他说话,也不一定就是勾结作恶,或许只是不敢不从……再说了,梁芳为恶就该惩治梁芳,现在梁芳没事,她倒挨冻去了……”这公平吗?
谢骊转头看着他。天冷,沈瑢穿着新做的狐皮裘——分给他的店铺里的存货,倒也不是什么银狐火狐,但衣领边上镶了一圈白毛,把他尖尖的小下巴埋在里头,更显得嘴唇殷红而眉眼黑亮。只是此刻眉眼都耷拉着,不复刚才眉飞色舞的得意,显然是当真为那折梅花的宫女在担忧。
谢骊甚至能闻到那股子淡淡的清苦,夹在葡萄微甜的香气之中,反而多添了一重风味。
他喉头不受控制地微微一动,那食盒里原本让人不甚愉快的气味也似乎淡了许多,倒是烧鸡的浓香泛上来,居然让人有了些食欲。
“没吃午饭?”
“啊,对!”沈瑢一下子想起来,“你怎么不吃饭呢?”
谢骊又一阵无语:“我说你呢。”
沈瑢嘿嘿笑着摸摸肚子:“娘娘又不管饭。”
万贵妃说是看重,其实也不过把他当个工具人,哪有什么真的关心。那些锦生记的布料,她嫌不吉利,就一口气赏了二十来匹给沈瑢——这倒不怕给他带来晦气了?
既如此,当然不会管他吃不吃饭。
谢骊点点食盒:“那便一起吃。”
沈瑢巴不得他这一声,立刻动手:“哎这个烧鸡真的好香,我刚才就闻到了!”
谢骊随口道:“也是老店了,多年的陈卤,味道自然好。”其实初始创业那股子蓬勃向上的气息才是最香的,店开到而今,卤汁里便掺进了些人生沉浮的苦涩,更因分过一回家,兄弟争产的臭气也掺了进来。
董长青买的是西城的那家,尚还好些,因家里人敦厚,便有些不平也轻轻过了,如今一家人也算齐心,便有些小小算计的酸味儿也可含糊过去。若是东城那家,当初的腐臭一直延续到如今,简直是远远闻到就令人厌恶,更不必说近几年还有些偷工减料的盘算,着实令人倒胃,生意不如西城也是该得的。
“老卤啊……”沈瑢心里闪过一串不太卫生健康的词汇,但最终还是没抵抗住鸡腿的香味,抓着就开啃了——唉,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唔,真的是又香又烂,好吃!
谢骊看他吃得香,只觉得嘴里的鸡肉好像也美味了不少。
沈瑢没什么食不语的习惯,干掉一只鸡腿之后肚子没那么饿得急了,他就能腾出嘴来说话:“梁芳怎么瞄上西厂了?汪直是死了吗?”不过他记得历史上梁芳跟西厂是没关系的啊。
谢骊瞅他一眼:“你倒敢说。”汪直在边关屡立战功,禄米加了一次又一次,外人说起来真是如日中天,谁敢这般说他?
“这不是在你屋里说嘛。”沈瑢又不怕他去告诉汪直,“汪直这去边关,宫里头也不多打点着些,这不让人钻空子嘛。”
谢骊淡淡道:“毕竟离得远。何况大同有什么好东西……”好东西不是没有,但无奈贵妃娘娘看不上,“听起来,你倒像是对汪直颇有些赞誉?”
“总比梁芳强点吧?”至少汪直还知道抵御边关呢,不像梁芳,只会花钱!
不过汪直后来也确实是因为远在边关才失的宠,沈瑢看一些书分析说,汪直是太醉心战功,忘记了内侍的根基在宫内,而且朝中的官员也不能眼看着一个内监立功什么的,所以齐心合力把他拉下了马……
“眼力不错。”谢骊听他叭叭完,顺手又给他嘴里塞了一个鸡腿,“不过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沈瑢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急着想把鸡腿从嘴里扯出来:“呜呜——只有两个腿!”不该一人一个嘛。
“你吃吧。”谢骊对于吃鸡的哪一部分并不在意,“堵上你的嘴。”
“怎么啦?”沈瑢不服气,“我说的不对嘛?”
谢骊笑了一笑:“皆在圣心。”万贵妃也好,梁芳也好,甚至是官员们也好,他们再怎么说,也要成化皇帝愿意听才行。何况,在外人看来成化皇帝好像听从宠妃,纵容宦官,一切政事都交由内阁处置,仿佛半点都没有自己的主意,可他刚刚登基之时也曾励精图治,甚至顶着压力为于谦等人平反,乃至曾经囚禁过他的叔父,也重新加了帝号。
如今边关是汪直得意,但早在成化初年,就已经有过犁庭之战,那也是成化皇帝发起的。
这样一个人,又怎会是性情软弱听人摆布的呢?正相反,他如今的举措,只不过是因为他想如此罢了。
若不然,翰林院那些人为什么急着教导太子?因为他们动摇不了成化帝的意愿,就只能去塑造一位新帝了。
万瑢到底还是年轻——谢骊瞥他一眼,暗暗想道——纵然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万家子,这个人年纪也定然不大,甚至有些天真心软之处活像个孩子,还不如原先的万瑢。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
沈瑢还在琢磨那句“皆在圣心”,忽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董长青一脸古怪地进来:“大人,范家人来了……”
这没头没尾的,连谢骊都要问一声:“哪个范家?”
“就,就是紫芝观那位范姑娘……”董长青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她的母亲和弟弟陪着她来的,嗯——”
“吞吞吐吐做什么?”谢骊眉头一皱,“可是她妖化了?”
“那倒没有……”董长青表情愈发古怪了,“就是她母亲……范家太太的意思——咳,大人您还是自己出去听听吧。”
这样的热闹沈瑢岂能放过?而且他还挺关心范姑娘的,毕竟当时在祭坛上,他先救了范姑娘,之后范姑娘也救了他一回,这是过命的交情啊!
范姑娘还是那么瘦!这个瘦是指她当时在祭坛上,被饿了七天时候的那个瘦,倒把沈瑢吓了一跳:“你怎么还这么瘦啊?”他回京城都养胖了呢,怎么范姑娘还跟吃不饱饭似的?好好一个青春少女,一点儿活力都没有,怎么瞧着,怎么瞧着就跟当初村子里要被沉潭的周鱼似的?
范姑娘勉强抬起头来,对沈瑢笑了一下。这笑得跟哭似的,还不如不笑。
范母倒是十分警惕地看一眼沈瑢:“这位公子是?”
“我叫万瑢。”
范母脸色立刻就变了:“原来是万公子。不知万公子也在北镇抚司……”但不是听说北镇抚司这边跟万家一直不睦吗?怎么这姓万的不但登堂入室,还跟着来见她女儿?
当然,这人是救过她女儿的,但,但范家与万家绝不能沾上半丝关系啊!
范母的警惕弥漫在室内,让谢骊微微皱眉:“范太太前来,不知何事?可是有白莲教的消息?”
“不,不是那个!”范母本能地否认,却又吞吞吐吐十分难言的样子,“是小女,小女,小女在家乡实难立足……”
范姑娘失踪十几日,左邻右舍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的,锦衣卫虽以“助官府办案”的名义将她送了回家,还给了赏银,可也并没有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本来呢,谁人背后无人说,只要不说到眼前,自当听不见也就是了。无奈范家自己人里头,就有说到眼前的。
范父和范姑娘的兄长,就对范姑娘很不满。原因是当初范姑娘去紫芝观跪经他们就有些不悦,嫌她抛头露面,惹得村中闲人指点;如今果然出事,两人顿时更不满了。
“跪经是她孝顺,怎么家里还嫌?”沈瑢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了,尽管范母说得十分委婉,但别以为他听不出来哈?家里穷得一批,药钱都挣不出来,范姑娘只能去求于神佛——虽说这种做法比较迷信吧,但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么?最后被紫芝观盯上,这也不是范姑娘自己愿意的啊!
范母不大想跟万瑢说话。而且那毕竟是她的夫君,女儿的父亲,妻不言夫过,女不言父过,家丑不可外扬啊。
可惜沈瑢并没有这种觉悟,更不会看她眼色,只管刨根问底:“他们干什么了?家里是容不下范姑娘了吗?”
范母十分想堵上他的嘴,无奈谢骊在旁也没有阻止的意思,而且事关女儿的性命,她也只能吞吞吐吐,到底说了实情——范家,想让范姑娘殉节。
沈瑢已经惊讶到没力气生气了:“怎么了就让她殉节?”殉节的故事他不是没听过,也知道自古以来的愚昧和残忍,但范姑娘第一不是嫁了人,第二也没有失了身,殉的哪门子节?
范母心中也是一片苦涩。她嫁人时就知道丈夫性格端方,且因家族变故,满家子对于名节二字都看得格外重要。那时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她会嫁到一穷二白的范家,就是因为她的父亲仰慕范家昔年追随于谦大人固守北京城的壮举,仰慕的就是范家的名节。
然而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名节居然要逼死她的女儿!
“都在说,小女在观中十余日,已是,已是……”
范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倒是范姑娘接过话头,平静地道:“有说我贞洁已然不保的,也有说我被妖气所玷,已非常人的。如此一来,我家中姐妹的名声都被连累,大姐姐已然订亲,那家却想要退婚了。”
范母擦着眼泪道:“那家要退婚,其实是嫌大伯的嫁妆给得简薄……”
这说的是范家长房的女儿。长房只生一子一女,家中清贫,也置不下什么陪嫁,只打算将那家送来的聘礼原样带回去就是。这样做其实也不违礼,只是寒酸了些。原想着那家也是读书人,不会计较金银,谁知道那家想让长房女儿陪嫁些书籍。
“陪嫁书?”沈瑢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打的,而且陪嫁书不是挺清高的么?哦,现在的书好像也挺贵的。
“是家里传下来的,有几本名家注疏。”范姑娘给他解释,“那家说,我家无人能应考,还不如都陪嫁了过去,正好他家儿子要读书。”
沈瑢还懵懵懂懂,谢骊已然明白了:“请不到好先生,有名家批注也是好的。”只是说范家无人能应考,应该是戳到了范家的心窝子。
一边打着搜刮亲家书籍的主意,另一边却还抱着有朝一日全家昭雪子弟便可入仕的希望,这些书籍自是不肯放手。那家眼看着这亲结得不划算,便拿范姑娘之事大做起文章来。
范家长房女儿要被退亲,范父只觉都是自己女儿惹出来的祸,甚至这一个若是被退了亲,后面的范家女势必都要受连累!如此一来,不如死了一个,便显范家节烈,从此家中儿女的名声皆能更上一层。
牺牲一个,保住全家好几房,这个买卖似乎是很划算的。但范母无论如何舍不得——这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是她的血肉!
平生第一次,范母起了违抗丈夫的心思。正好锦衣卫送来的五十两银子,三房分了,范父将分到的十五两交由她收着,她就拿着这笔银子,偷偷叫娘家给她租了马车,由才十二岁的小儿子陪着,带着女儿往京城来。
沈瑢气得半死,但犹不明所以:“是要告官吗?”
范母被他吓了一跳:“不是不是!”她怎可能来告自己的丈夫!
“那是……”沈瑢更迷糊了。
范姑娘胀红了脸,范母也面露为难之色,但终于还是低声道:“想在京中,为小女寻一门亲事。”
范姑娘的弟弟,身上穿着书生的小道袍,年纪虽小,却撑着一副小大人似的沉稳模样。刚才母亲和姐姐说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这会儿看母亲难言模样,便站了出来向谢骊一拱手,道:“在道观之时承蒙大人相救,家姐无以为报,闻大人尚未婚娶,愿执箕帚。”
屋子里有一阵儿静得落针可闻,半晌,还是沈瑢打破了沉默:“啊?你们想,跟谢大人结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