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颠倒》应忱星

40、第四十章

　　那天言初前后一共给褚昱打了十六通电话，在最后一声铃响之前，褚昱接通了，告诉言初自己有事先回家了。

　　没等言初开口问什么，褚昱果断挂掉电话，又把同样的话跟廖咏成说了一遍后把手机打开飞行模式。

　　他呆坐在金鱼的遗骸前发了几分钟的愣，随后僵硬地将那张盖在金鱼身上的淡橙色纸币裹起来，好好将它放回了之前住的玻璃罐中。

　　褚昱眼眶酸得厉害，起身强睁着双眼乱窜，总算在走廊之中又遇到一个服务员。问清了出口在哪里后，褚昱顶着门口一众想凑上前问问情况，又生怕让他更加不快的侍者们的目光，快步走了出去。

　　晚上十点，这在风和市的其他地方或许已经到了更深人静的时刻，但此处是这片最为繁华的地带，路上两两三三净是还在街上游荡的少男少女们。

　　略显寒意的风一股脑兜头吹来，把褚昱从刚刚陷入的浑噩里唤醒，他少见地揉了揉眼眶。

　　这个点已经没有公交车了，褚昱站在仍旧灯火通明的路口没有缘由地张望着，心里还是特别堵得慌。

　　这个时候他也怕真正面对言初，疾行几步拦住了一辆刚好载客至附近的出租车，匆忙上去关好门就让司机师傅开车打算回家，因此正好错过了身后不远处蓦然从KTV出口跑出来找他的言初。

　　房屋树影憧憧，褚昱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一个月前，车窗外的景物同他每晚放学坐公交回家几乎是一样的。

　　言初好像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波澜转折终究会回到原点。

　　褚昱看着看着越发有点忍不住了，收回目光合上眼，试图将其中的湿意给逼回去。

　　除了刚才商圈地段仍有些堵之外，这一路后半程畅通无阻，不过几刻冥想的功夫就到了褚昱家小区门口。他轻轻吸下鼻子，关掉手机飞行模式向司机付了钱。

　　下车站稳还没一会，手机的通讯陆续开始恢复，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简直要爆炸。褚昱犹豫着点开扫了一眼，看到那些记录大部分都来自于言初，间或夹杂了几条廖咏成打过来的。

　　【YC：你不愿意接电话的话我打字和你说好吗？】

　　【YC：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不好。】

　　褚昱一时间百感交集，触碰屏幕的手指微微蜷缩，视线落在了言初发来的最后一句话上：“我刚刚追到门口想找你，看见有一辆出租车刚开走，是你在上面吗？如果我跟上来，你会不会生气？”

　　言初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褚昱慌乱地朝四周看看，发现附近还没有什么车朝这儿开过来，顿时不敢再停留往家中赶。

　　小跑着来到他家所在的2号楼，正想从一单元门口上去，褚昱的动作微滞，瞥了一眼怀中仍抱着的罐子。

　　他复返回走到楼旁边的一棵枝干高耸的银杏树底下，随便在附近花坛找到根小棍，就着道旁斜斜照耀下来的昏黄光线蹲下身。

　　“对不起。”褚昱再次低声对金鱼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也不能原谅我，这是我仅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话毕便在夜色下扒开厚厚的银杏落叶奋力刨土，打算将金鱼和玻璃瓶一起埋葬在这棵树脚下。

　　幸亏天气还没那么冷，土壤尚未被冻硬。褚昱花五分钟挖出一个刚好够盛下玻璃罐的洞，想了想，又刨了点土出来灌入瓶中，这才将这些一并藏入了泥土里。

　　两手都被弄得脏兮兮的，他拍实土地，拢了拢地上的黄叶将它们尽量复原，摆出一副这里没有被人动过的样子。

　　终于了却完这件事，褚昱站起身仔细瞧了瞧，觉得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后转身快步回到单元内。

　　他刚刷开门禁，进门之时不放心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就被十米开外的身影唬得手上一下没了轻重。

　　“砰”地一下，厚重铁门合上的巨大声响在褚昱身后炸开。

　　褚昱的心怦怦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扒着扶手不停跃上台阶。在上到三层之时，他听到楼底传来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比他还快的脚步。

　　深更半夜的谁也没有在楼道里大喊出声，这是场沉默却震耳欲聋的追逐。褚昱被外在身体的疲劳和内里紧迫的情绪双重夹击，终于见到六楼时差点一下跪在最后几个台阶上。

　　摸口袋掏钥匙的动作他以前做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哪一次这么快速且精准。几乎是两秒之内，褚昱打开了家门，随后猛地扣上，没有开灯只站在门内靠着直喘气。

　　还好，言初没有追上他。

　　几乎也是在他关上门的同一时间，后方的脚步声随即慢下来。沉静一会后，言初缓缓抬步走完了最后那半层阶梯。

　　在褚昱家门前站定，言初轻敲了两下门示意自己有话想说：

　　“为什么要跑？”

　　他刻意放缓呼吸，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问道，生怕褚昱被情绪牵引不想回答他。

　　等了几秒褚昱也没有回答，言初接着问道：“……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空气有些微的凝滞，但这一次门后的褚昱几经犹豫出声了：“没有。”

　　见人总算愿意回答，言初向前靠近一步，用手掌抵着门乘胜追击：“KTV里我和你只分开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明明离开时你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要一个人回来了，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褚昱无助地张了张嘴，发生了什么事，他敢告诉言初吗？

　　对方是个一门心思对别人好还不求回报的大善人，既没有喜欢的人，对同性也不感兴趣。

　　而他自己呢？挟持着言初的好意，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多么特殊，甚至还妄想越过朋友那条线。

　　不知道言初清楚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后会不会后悔这么对他，会不会想立刻收回这些泛滥的好意，那时候两人就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用手背遮住眼睛，褚昱闷闷回道：“没什么，是我刚刚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你回去吧。”

　　想到前两次褚昱的应激反应也是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这个理由蹩脚中居然透着一丝可信。言初也拿不准褚昱现在的想法和心情，沉默许久，他妥协道：“……好，那你早点休息。”

　　及至对面也传来开关门的声音，褚昱静静听了一会外边的动静，确认言初是真的回去之后才终于松懈下来。

　　他颓然靠着大门滑坐在地上。室内一片黑暗，阳台外对面楼洞的声控灯时不时亮起几盏，倒映在褚昱的眼底似星火坠落其中。

　　随后地，这几簇星光闪烁着争先由眼眶中涌出，继而恣意徜徉，与同样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相撞后悄然崩逝。

　　……

　　几天之后，即便言初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褚昱态度猛然发生的转变。

　　最直观的一个就是——褚昱决定坐回自己的公交车，上下学不再想和他一块走了。

　　“为什么？”面对褚昱的坚持言初仍旧只能不解问出这句。

　　他想到了那条还在他那放着，最终也没有被接受的海豚项链。褚昱在排斥着有关他的一切，他看得出来。

　　“老是蹭你的车却没有任何回报，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是褚昱给出的答案。

　　言初追着不放：“可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我需要。”褚昱难得有这么正色和言初讲话的时刻，“我无法容忍自己再这样坦然接受你如此多的付出，这太不对等了。”

　　“可我又的确给你带来不了什么。”他神色郁郁道，“所以还是让我还回去一些吧，我承受不了这么多的好意。”

　　言初：“我不明白……”

　　褚昱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什么。

　　就在他转身想走之时，言初握住了褚昱的手腕：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对待朋友不一样的做法吗？”

　　他前不久刚对褚昱说，自己认为好朋友之间就是会尽所能给予对方一切想要的，褚昱当时否认了他。

　　褚昱一时没有吭声，只听言初沉沉道：“那怎样可以变成我以为的那样，告诉我。”

　　“我们之间没有办法变成你说的那样！”褚昱没控制好音量，破罐子破摔般喊道，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今天早上他刻意提早了时间走，一个人偷偷坐公交去了学校，等快到平时他们要出门的点时再给言初发了自己有事已经提前走了的消息，让言初不用等自己。可眼下都是一个点下的晚自习，言初毫不费力地将他堵在了校门口，仍想让褚昱和他一块坐车回去。

　　褚昱的那句喊声惹得四周不少人侧目。

　　他欻地戴起校服里面穿的灰色卫衣的帽子，拉紧了抽绳把自己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里面。

　　言初神色有一丝动摇，松开手缓缓问：“那现在这样是你想看到的吗？”

　　不是，褚昱在心里拼命摇头。

　　“对。”褚昱隐去了眼神和面容，半晌道：“能像现在这样……就挺好了。”

　　言初静立片刻，一直注视着他，眼神中困扰的迷雾久拨不开。直到越来越多回家的同学从身边经过，言初再次掩着褚昱避让了下。他朝人点了点头，终于做出决定，“好，我会做到的。”

　　随后褚昱目光追随着他独自上车的背影，安静停伫在不远处的黑色别克吐出几团白色的烟雾，逐渐消逝于人群尽头。

　　天或许真的开始冷起来了，褚昱突然重重叹出口气，面前顿时也出现一小片肉眼依稀可见的透明水汽。他稳稳立住身形，向前方足以吞噬他背影的长路迈去。

　　……

　　这一次由单方面转为互相的冷战没有持续多久，连廖咏成也发觉出不太对劲。

　　往往自由活动时间都爱跟褚昱形影不离的言初好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回过味来，首先就觉得不可思议，于是与褚昱某次在食堂一同吃饭时将大家心中的疑问给提了出来。对此，褚昱闭口不答，只当没听见。

　　廖咏成和一旁的留盈、万曦面面相觑几秒，在几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中他们都明白了——这两人居然也会有闹矛盾的一天。

　　廖咏成咬着筷子一顿，转眼就想到周六那天晚上褚昱突然给他打电话说要提前回去的事儿，琢磨着是不是那个时候就跟言初有了什么不愉快，遂旁敲侧击问道：

　　“哎周六那会儿你咋了，碰上谁惹我们褚哥不高兴了？我第一个帮你收拾他！”说起来要不是那晚褚昱最后给他回了条消息表示已经安全到家要休息了，他可能真会跑到褚昱家去看看出了什么状况。

　　三人殷切地注视他，祈盼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褚昱有些受不了这种关切的目光，哽了下说出一半原因：“是我那天一直带着的金鱼被我不小心弄死了，所以很难受。”

　　“啊……”留盈低呼出声，也有些沮丧。那条小鱼她也记得，尾巴上有好看的一抹蓝色，褚昱当时给她看了一眼，肥嘟嘟的模样叫人想捏一捏。

　　众人识趣地没有再提褚昱的伤心事，迅速吃完了晚饭纷纷回到教室。

　　前几天周末晚上的狂欢劲还没彻底散去，憋了一天的同学们在此刻又变得兴奋起来，耳边尽是各种相邀下个假期再去哪里鬼混的议论声。

　　褚昱刚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找出物理卷子才写了个名字，门口一个男生和朋友谈笑着进来，路过他附近时想起来传个话：

　　“褚昱，班主任找。”说完就远离了。

　　闻言茫然抬头的褚昱错愕一瞬，很快又想明白了：能让班主任找他的事无非就是说成绩，看来运动会那天遇到的前同学果真没有放弃整他。

　　旁边廖咏成听到忧心问了句：“没事吧褚哥？”

　　褚昱打起精神勾了勾唇，只说：“班主任办公室在哪你知道吗？”

　　廖咏成看他的目光简直像看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崽，深深叹气：“成！我给你带路去。”

　　褚昱复抿唇轻点下头，跟着他一块出去。

　　平时看过也走过许多遍的楼梯走廊慢慢变了模样，明明此时窗外天色渐黑，褚昱却总觉得这条路应该再宽敞一些。

　　过道右边的拦墙渐渐升至一人高，天上静静流淌的白云似近又远，应该还有大片的阳光洒落在眼前行走的路上。

　　好像回到了夏天，四周俱静，褚昱隐约听到了蝉鸣独有的聒噪……

　　“褚哥？”

　　廖咏成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想啥呢，咱们到了。别慌，真有啥事大不了挨几句批，他又不敢打你。”

　　骤然被拉回现实，站在办公室门口朝内望去，最靠里的那扇窗户外是暗得彻底的天色。褚昱眨了眨被白炽灯光线刺到的眼睛，有点搞不清状况。

　　初夏和初冬、白天和晚上，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褚哥你进去吧，那我……先走了？”廖咏成小心观察他的神色道。

　　褚昱木木点头，“噢，好。”

　　随即一脚便踏入了三个奥赛班老师们所处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