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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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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阴谋萌芽的温室,是欲望膨胀的温床。
黑暗之中,不见五指。“啪”一声,一小簇火焰凭空窜出,隐隐映出周遭的人脸。不只一张,五六张面无表情的人脸,在彼时黑暗之中,与此刻的微软火光下,表情并无不同,没有任何改变,瞳仁里虽然盛着温暖的火光,眼神却毫无波澜,只如镜面的折射,感觉不出他们有活人的气息,连呼吸,都压抑成一个微妙的频率,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火光渐渐变成寂静的幽蓝,在某人的瞳仁中渐渐放大,现出疯狂的底色。只有这个人脸上还有贪婪以及深思熟虑的表情,“你们听好,”他点燃烟,吸一口然后狠狠吐出,“干掉那老家伙,价钱会让你们每个人都很满意。”他声音嘶哑,胸肺挤压出手风琴漏风的声音,“然后,你们就消失,别踏入我地盘一步。”
没人会。贪狼,人如其名,心狠手辣说一不二,跟这种似兽非人的家伙做交易,首先便要有自知之明,懂得收敛,绝不逾越一步,否则,明日横死街头的便是自己。
“□□长老今凌晨在夜总会遭杀害!”
“穷奇帮长老遭暗杀,□□局势即将改头换面?!”
“□□最大势力身死,获利者究竟是谁?!”
翌日,各版报纸都以此做头条,摆开来,大红字标题醒目,十米之外也看得见。即墨鲤经过报摊杂志亭时,扫一眼,在看见站报摊前那人的侧脸后,慢下脚步,然后绕到那人身边,也拿起份报纸付钱,站在报摊前看。身旁的那人翻过一页报纸,感喟道:“唉,这江湖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散淡的语气,配上她娇嫩的嗓音情感很不真切,不过是说书人般置身事外的口气。
即墨鲤的眼角余光看向说话的少女,不过十五六的模样。然后他淡淡地开口:“你想怎么样。”
从贪狼那开始跟踪他,跟踪了整天,她不累吗?即墨鲤翻过一页报纸,想着有的没的。水墨一般的瞳仁本来有浓墨凝聚,然而随着渐渐散漫的眼波,由浓转淡。
少女伸出手,“我叫半夏。”
交换姓名在他们所在的行道是一项郑重的事。一般人都是以代号与暂且的搭档交换信息,之后便各奔东西,若是有人主动向你报上他的名字,只能说明两点:一、他所说的也是假名;二、他很有名,但还是有事要求于你。
少女是后者。半夏是她的真名。
在此之前,即墨鲤曾经与少女为贪狼执行暗杀□□长老的任务,贪狼所请的,都是在行里赫赫有名的人。
而半夏,是近来新锐杀手榜的第四名。
即墨鲤抬起头来,转眼看少女的神色,她的眼神专注而倔强,如昨晚一样。昨晚,他们几个陌生人为暗杀□□长老的任务聚集,彼此在黑暗中警惕试探彼此地打量。黑暗几乎可说是即墨鲤贴身的夜礼服,将他完完全全隐于黑暗之中,便于观察别人。而在彼时,他无论是无意瞥见还是有意察看,都不敢直视那双眼,少女那双如琉璃般清澈的眼。
此刻,少女的手还在坚持地伸过来,以一种决不言败的决绝姿态伸出。
“之前的雇主已付账,那么彼此再无瓜葛,无论是雇主,还是暂且的搭档。”即墨鲤将“暂且”两个字咬得很重,以提醒他们的毫无瓜葛,“那么,你要怎么样?”
“嗯。”名叫半夏的少女点点头,“只不过是有另外的委托拜托即墨鲤先生。”半夏突然上前一步,紧握住即墨鲤的手,手小小的,有厚厚的茧子摩挲着,也很舒服。
“明年吧。”即墨鲤抽回手,委婉地拒绝。他懒,一年只接一项委托,一笔便够他一年开销的生意。
“也许你知道是谁让我来委托你的就会答应。”那人说,即墨鲤这个人真是个少见的人,没人知道他厉害在哪里,但每次危险的任务,再厉害的高手死在其中,这个人也能活着全身而退,这,才是真正的厉害。
“谁?”
“TB。”半夏说。
TB是何人?没人知道。他有多重身份,但哪一个都不是最真实的他。道上都是把“TB”这个代号倒过来来念:BT。知道他的人,都认为如此成为,TB当之无愧。
即墨鲤静默了一下,还是说不。他不想再与那个男人有什么牵扯。
半夏不在意地收回手,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跟着他,知道他答应为止。
两张电影票。
相同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摊在半夏手心,向即墨鲤探过来,如初见时一般的执着。即墨鲤微微叹口气,目光无奈地看着半夏略微倔强的脸,一个星期了,她跟着他已经一个星期了,高超的追踪技巧。他从前也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她这么大胆。
刚才,两人一前一后地经过电影院,后面的半夏突然一声惊呼,即墨鲤即刻停下脚步,迅速转过头来问:“怎么了?”之间半夏指着电影院宣传墙上某张海报,兴奋地喊:“让•雷诺!”即墨鲤不明所以,半夏也没有解释,只是说着“请等等”便匆匆跑到卖票处去。留即墨鲤一个人面对海报,海报中的男人戴副墨镜,冷峻的目光依旧犀利地透过墨镜看人。
即墨鲤默默与之对望,默默想着,现在他应该可以独自走掉吧。可半夏要他等等了,他该等一等,至少要等到她先放弃为止。转念一想,即墨鲤叹口气,她又怎么可能会放弃?那么倔强的一个小女孩啊。那么,还是他先抽身而退吧,如往常一样。但是……
不知不觉,即墨鲤的思维已经变成一个死循环。正在犹豫纠结间,半夏跑了回来,邀请他看电影。莫名的,即墨鲤松了口气,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没有时机已过的懊恼,比起那样的情绪,他觉得此刻面对半夏的坚持无奈的情绪更真实。
手犹豫地伸出来,手指慢慢舒展开,缓缓探过去,不经意间触到半夏的手心柔软的,微微发热,因为出汗而潮湿的肌肤,不似他冰凉的皮肤,杀手漠然的温度。
“TB说你喜欢看戏呢,真巧,跟我一样。”对面的半夏笑容明亮,小麦色的脸比之苍白的他,更像夜空中皎洁清澄的月亮。小小的,明亮却不耀眼的,很适合他这双黑暗的眼睛。
即墨鲤轻轻“啊”的一声,想解释说这其中的歧义,才开口:“误会了,我喜欢的并不是戏剧,而是传统的京……”
——“嗖!”一颗子弹飞来。太突然了,即墨鲤与半夏只来得及退开半步,子弹擦着半夏刘海而过,留下灼烧的焦糊味道,随后射穿海报嵌入墙壁裂缝中。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背靠背观察周遭环境。
深夜无人的街道一面是贴满电影海报的老旧的墙,路灯在昏黄灯光下一字排开,尽头便是售票厅,里面的售票员正打着呵欠。另一面也是一堵墙,路灯的光将此面与彼处切割,半夏他们在光明的这处,而敌人在阴影的那处。他们屏息以待,听见脚步声响起,一步、两步、三步,敌人从阴影最深处走出来,现出暗杀者的容貌。
一男一女,模样依稀熟悉。只是一切太快了,半夏来不及细想,即墨鲤便拉着她逃命。“嗖嗖嗖!”消音手枪发射出的子弹格外准,每一枪都是以致两人死地为目的。
靠着杀手的经验与直觉,两人一一躲过,却也被步步逼往狭小的角落,无处再躲。敌人离得还算远,即墨鲤背抵上路旁停车处的汽车,一咬牙砸碎车窗,钻进车里正想接应外面的半夏,半夏也机灵地如跃入水中的鱼般跃进玻璃被打破的后车座,然后一个前翻,安然坐到前面的车座上。然后眼神一利,抓起一块玻璃便抡出去,玻璃似飞镖,将追兵之一抬起射击的手腕打偏,然后摔落,碎成一片片晶莹的雪。
即墨鲤趁机一个猛扎进去,匆忙间,瞥见半夏的手,只见半夏突然暴长的指甲,心下一凛,已明白七八分。
敌人加紧攻势,双手握枪,子弹纷射。一颗子弹带着凛冽的风,破开空气,冲向即墨鲤太阳穴。即墨鲤迅速往前一探,子弹便打在座椅上,弹簧迸出来棉花掉落。见即墨鲤没事,半夏即刻抓住方向盘快速发动引擎,猛踩油门,车似离弦的箭般往前冲,撞开追兵密集的射击而逃。
见车不要命似地撞过来,两个追兵暗骂一声,往不同方向躲了开来。
车内,即墨鲤扣紧安全带后顺便问一句:“会开车吗?”半夏握紧方向盘,自信满满地答:“汽车不是只要发动引擎就好了吗!”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猛灌进来,呛得即墨鲤咳嗽一两声,听了半夏的话,他更是猛咳不已。然后半夏方向一个没控制好,车身如蛇般剧烈扭动,即墨鲤喉咙里的咳嗽中变成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
在废弃的公路上,一辆如蛇般行车轨迹扭曲诡异的汽车在前,一辆安全行驶速度稳妥超快的车小心翼翼地离前面甩来甩去的车一段安全距离,却也并不影响后面车里杀手的追杀。
“啪!”,后视镜碎掉一个,玻璃渣溅进来,在即墨鲤脸上划出几道浅浅血痕。他苍白的皮肤上渗出浅浅的血珠,说不出的妖异,幽深的瞳仁红了又黑,黑了又红,手指不自觉揩下脸上几滴血珠,放入口中吮吸,黑色眸子突然红的滴血,理智也正如落潮般缓缓退去……
突然,车子一个剧烈颠簸,即墨鲤醒过神来,扭头看见半夏下巴搁在方向盘上,半个身子也趴在方向盘上,双手虽然还紧抓着方向盘,但车子已经不受控制,左右扭摆起来,如僵死的蛇全面复活,头尾都在摇摆。半夏挣扎着要爬起来,即墨鲤见状,双手搂住半夏的腰扶起她,车子又是一个剧烈摇摆,半夏头撞向玻璃,没了玻璃阻挡,她都头已经探向窗外!
即墨鲤眼疾手快,一把将半夏扯回来,解开自身的安全带,稳住下半身上半身倾向她,双手紧按住她的肩令她不再东歪西倒。半夏感激地看即墨鲤一眼,他会意,轻声安慰道:“放心,有我。”
车后依旧是枪声大作。车的后轮胎被瞄准,爆胎,车惯性滑向前,幸好即墨鲤稳得住,双手扣在半夏肩上,否则就要被甩飞出去。但这样下去,两人也并不好受,半夏骨头发出噼啪声,即墨鲤惊觉自己用了大力,即刻松手,半夏心里一紧,抽空扭头对即墨鲤吼:“别管我!抓紧我!”
即墨鲤笑笑摇头,手紧抓窗框固定好自己的位置,满手的碎玻璃扎得他手上流血不停……
半夏看着看着,突然狠狠扭过头,直直看着前方,单手掌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捏着自己衣领仔细摸索,触到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圆形通话器,心内大喜,无名指与大拇指并拢按下按钮,疾呼道:“TB,TB!我是半夏!现在被人追杀,向你求救!”
一道懒懒声线从衣领上的通话器中传出:“呵蠢,被人追杀就该杀回去。”
半夏沉默一下,彼端TB似是猜到:“忘带武器?听声音,正开车亡命呢。”半夏嘴唇蠕动,喃喃道:“谁没事带武器……”
“别忘了,你是杀手。”饶是警告的话,彼端的TB也不甚在意的语气,似他杀人般先是轻轻卡出脖子,给人无数破绽与生的希望,冷眼看别人的挣扎腻烦后,慢慢收拢卡在脖子上的那只手,一点点施压然后一击毙命:“普通人会手上染血,被人追杀吗?”他轻轻的笑。
半夏咬牙一阵沉默,手上方向盘一个右转,躲过子弹的追击。爆掉的轮胎嘶嘶地漏气,车身渐渐不稳。终于是沉不住气了,半夏嚷嚷道:“好啦,要打要罚随你,现在你想想怎么解决吧!”
“你现在在哪?”半夏脑袋从破开的玻璃中探出去,于子弹纷飞中,快速阅读路旁飞速而过的标识牌,喊道:“西滨国道57线,我现在在!”话音未落,一颗子弹擦着她面颊而过,一缕鲜血从半夏脸上渗出,在空中飞舞。密切关注半夏方才疯狂举动的即墨鲤吓得一把搂住半夏,将她往车内带,冰凉手指捂住半夏脸上伤痕,柔声道:“小心点。”
即墨鲤先生真是个温柔的人啊。纵然此刻危难,半夏也突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直至TB在彼端发话,半夏才反应过来。“真是,何必走人烟稀少的旧国道,半天连个人都没有。”TB叹口气,好为人师道:“往人多的地方去,人多好掩护易逃命,打死打伤人都有医疗保险赔偿。”半夏汗颜,“那,那我下次一定……啊不对,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查查GPS导航地图。”TB不慌不忙道。半夏慌忙去按GPS地图,发现自己正在开往的国道尽头是一片海,当机立断地扭过头:“即墨鲤先生相信我吗?”
即墨鲤默默看着半夏,目光落在她的衣领上,又移了开。
半夏坐正,加大油门,直直往尽头开。很快,车撞向护栏,离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车慢慢下坠,即墨鲤身子随着下坠的车身不自觉倾向半夏,眼看要扑向她,他狠狠抓住坐垫让身形稳定,半长头发却在风中飞舞,触到半夏的脸,半夏转过头来看即墨鲤,凑过身来,一时间半夏瞳仁里装满了即墨鲤慌乱的样子。大概是没看过一个男人害羞无措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半夏眯眼笑起来,笑容如和煦的晨光般柔软。
即墨鲤小心翼翼将心内突然来临的悸动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后仰,离半夏远些。
光,是即墨鲤不能拥有的。
西滨国道57线北面四十里,是一处向晚的沙滩海岸,天色已暗,沙滩上嬉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淡薄的夕阳洒在沙滩上。
即墨鲤与半夏从海里探出头来,游向岸,浑身湿漉漉的,踩着彼此潮湿的影子上岸,疲惫不堪。半夏呈大字型躺倒在沙滩上,再没有力气动一动,疲倦如潮水般袭上来,倦极的她只想闭眼睡觉。
“半夏,半夏。”睡意侵袭间,有只冰凉的手地抚上她的面颊,仿若微凉的夜风吹过,声音也是如风般低柔,“半夏,快起来,小心着凉。”半夏从鼻子里应一声,费力睁眼,看见即墨鲤又安然闭眼睡去。
即墨鲤怔了怔,不明白身为杀手的半夏何以在他面前如此懈怠,难道她的师傅没教过她除自己外的人都不可信吗?
即墨鲤轻轻叹气,低头看半夏睡颜,小麦肤色皮肤光滑水灵的脸,抬头看看天上那柔得能滴出水来的月亮,想地上也有个小小月亮呢。
醒来,半夏睁眼便看见高远的夜空,却不觉夜里的寒凉。身子依旧懒懒地不愿动,蜷缩着向前拱,似只毛毛虫,几缕头发飘进旁边的火堆里,瞬间灰飞烟灭。见状,即墨鲤伸出手拦住她,低叹一声:“唉……”温柔,又无奈。
半夏想象他此刻无奈神情,忍俊不禁,积攒力气起身与他并肩坐在火堆旁。衣服已经变干燥,捏捏衣角,不仅带着身体的低温,更带有火的暖度。即墨鲤说他生怕烧着火堆旁的她,时不时就要来翻弄一下呼呼大睡的她。半夏想,岂不是像烤鱼?想象将自己架火上烤即墨鲤手忙脚乱的样子,禁不住咯咯笑。
即墨鲤看着笑起来的半夏,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么爱笑?”不该啊。
半夏冲他扮个鬼脸,“哭很难看,所以我才不哭的。”然后抱膝仰望夜空,轻轻说:
“不过,我想给即墨鲤先生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有点悲伤。即墨鲤先生要听吗?”
即墨鲤明白她终于要说出此行的目的,而自己现在竟也不是很抵触。便看着她认真的侧面,点头说好。
故事要从四十五年前开始。
四十五年前,一位苏氏女子死于流言。众人皆说,她,不会老。
二十年前,一名华裔刘姓女子死而复生。美国某起恐怖分子枪击案,在警方与恐怖分子枪击对峙中,该名女子被流弹击中心脏。但当法医验证尸体时,发现该名女子还有微弱脉搏,经由送往医院抢救,竟奇迹生还。
如今,“别看我十五六岁的样子,其实我已经二十岁了。”半夏苦恼地指指自己的脸,声音突然低下去,“我……从十岁开始,模样便没变过。”
没有人会如此。若是如此,便为异族。
四十五年前的苏氏女子是半夏的外婆。她的名字遗落在时间长河里,只知她夫家姓为苏。在流言之中,苏氏女子是不会老的妖怪,她的孩子既半夏的母亲为此背走他乡,偷渡至大西洋彼岸,如一棵草般坚韧顽强地活在陌生的土地上,恋爱,结婚,即将生子。
在将要生下半夏的那个初夏,她无辜地被卷入恐怖分子的枪击案中,当场被枪杀,却没死成。报纸上报道为死而复生,或奇迹生还,人们看过惊叹一下便忘,没有人知道她复生的代价。她终生被囚禁于人体研究所,死后,身体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保存。
而她的孩子,出生在研究所里,随后不知所踪。
“半夏,即是在夏天一半的时候,终结。”半夏轻轻地说,目光低垂。
即墨鲤默默看着她,伸出手覆在她眼睛上,轻轻说:“如果想哭,就哭吧。”半夏摇摇头,然后抬头说“即墨鲤先生,你的手好凉。”即墨鲤的表情她看不到,只听到他慢慢应道:“嗯,天生的。”
即墨鲤回答得很慢,每说一个字都要调整呼吸喉咙才能不颤抖,然而呼吸间,心撕扯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