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48、剑法

　　灯烛追着琴声一路亮进屋子，弹琴的人稍稍闭了闭眼，“都处理完了？”
　　“嗯，一个再也不会现身的活人。”
　　“聪明。有什么想要的么？”
　　点灯的人靠着他坐下了，头轻轻搭在他肩上，盯着他拨动琴弦的手指，似是随口一说，“给我画幅画吧。”
　　“好。”
　　“真的？”
　　“你不信我现在就画。”
　　“不信。”
　　他真取了笔墨，将纸铺在矮塌上便开始对着她描摹，她探了身子想看一看，鼻尖被笔尾顶住，他将她轻轻推了回去，“别动。”
　　“这样么？”
　　一声轻笑，“看着我。”
　　灯火忽明忽暗，连空气都是朦胧的。
　　画将将有了雏形，仆人在门外通报道，“阁主，无夜少侠在偏厅等您。”
　　停笔，“回来继续。”

　　少年站在窗边，一袭白衣并不常见，映衬着肤色白得发冷，护腕和腰带是一样的黑，浓稠却比不过青丝和眼眸，所执长剑亦如云色，黑白分明，好似嵌入窗框的一副水墨画卷。
　　周无承背手立于廊下，隔着院子，在黑暗中注视了许久。
　　白日何短，不若无夜。既无暗夜，唯有光辉。光辉刺眼，卒不可观。
　　少年的视线突然投了过来，他也终于提起嘴角踏进了灯火之中。
　　“无夜。”
　　“周阁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柳无夜低头冷笑了一声，“阁主要是不知道，那我就告辞了。”
　　周无承神色淡淡，拍了拍蒲团，盘腿坐了下来，“山高路远，既来了怎么也得坐一坐，不然就是我礼数不周了。”
　　话音落，周师暮便端着茶进来了，她跪坐斟了茶，齐眉奉上，抬眼，柔声唤道，“无夜……”茶被接过，一口喝了，手都没来及收，杯子便又回到了手中，周师暮微微睁大了眼睛，对上了柳无夜居高临下的一瞥，“怎么，不该喝么？”
　　周师暮轻轻放下了杯子，并无言语，倒是周无承笑了笑，“师暮，歇着去吧。”
　　门关上，带动烛光晃了晃。
　　“茶都喝了，不妨坐一坐。”
　　“站着好拔剑，阁主不懂么？”
　　于眼下情境实在不过是句寻常话，却牵动着周无承颌角动了动，他语焉不详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懂……”神色似笑而非，“我非习剑之人，自然是，不懂。”
　　弦外之音呼之欲出，柳无夜盯着他渐渐皱起了眉头，“你如此大费周章，不会……是为了凌虚剑法吧？”
　　“凌光虚影，剑术之巅……”
　　失笑。
　　周无承仰头看着他，显然不能理解他为何而笑，“少侠觉得，不值得么？”
　　“无聊。”
　　“无聊？”
　　柳无夜肉眼可见地丧失了对话的兴趣，“所以，阁主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只是凌光虚影？”
　　周无承神色不明地盯着他，片刻沉默，低眸一笑，“既然你不在意，那是最好，我也不过是做桩生意，不想因此坏了你我的交情。给你三天……”
　　“现在吧。”
　　眼前清光一闪，层层叠影，如花盛放，恍惚中“叮”一声长鸣，剑已回鞘，周无承的发带落在了地上，银铃跳动，三两声脆响，头发散下来，半脸阴影。
　　“凌光虚影，既为基本功法亦为化境，道法万千，终归于始，阁主不妨一悟。”
　　回应的是无动于衷的笑容，“三天后，我要见到完整的剑式和心法。”
　　柳无夜扭头便走，未置可否。
　　有持无恐，真是潇洒。
　　“无夜。”周师暮追到了山门口，“我送送你吧。”
　　“不必。”
　　“那这盏灯给你。”
　　“不用。”
　　“就这么讨厌我么？”
　　柳无夜微微偏了下头，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逗趣，“我有这个意思么？”
　　“那，就是不讨厌了。”
　　“不讨厌啊。”
　　肯定的回答让周师暮有些意外，柳无夜的目光聚焦到她的发髻上，一瞬又散开，他主动朝她走了一步，“你要送我是因为喜欢我么？”
　　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却是周师暮先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她伸手要碰他的脸，被躲开了，他低头靠的更近，几乎贴到了她耳朵。
　　“征服我也并不会让你觉得满足，你要的认可，不是我。但，你总不会不清楚，就算他对你做的每件事都满意，也不代表，你和他是平等的，他能给你的只是他想给你的，周，姑娘，你，能要求他什么？”
　　一瞬间的死寂。
　　柳无夜直起身子，淡淡点了下头，“周姑娘留步。”
　　周师暮默默站了会儿，转身往回走，进了院子，发现周无承还披散着头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来被刺痛的不只是自己。
　　……
　　“啊，你就是无夜啊，跟你师父年轻的时候可真像。”
　　“不敢，东方掌门谬赞。”
　　某场喜宴，跟在侠微身边的少年，天赐一张脸，衬着蓝色衣衫，远远看去，一片水天相接的柔和冷。人已经足够瞩目，何况，还是侠微破例收下的关门弟子第一次在江湖露面，围上来的人实在多，少年一一行礼，话不多不少，客气周到，沉默时疏离，笑起来又似亲近。在抢了喜宴主角风头之前，他恰到好处地道了声，“师父，那边需要帮忙，我去看看。”得到应允后，退出人群，化作闲谈的背景。
　　“可惜啊，我家全是小子，不然无论如何也得跟你攀门亲。”
　　“你跟每个人都这么说。”
　　“这个是真心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收的，得徒如此不该是件好事么，一直藏着掖着，不会……是你偷偷生的吧？”
　　“你自己听着像话么？”
　　“那你说，为什么像你嘛？”
　　“哪儿像？”
　　“凌虚门下任掌门的那种像。”
　　说者无意。
　　“对了，周阁主不是有个妹妹么，年纪差不多吧。”
　　“东方！抱歉，冒犯。”
　　起身站了多时，并无开口的机会，闲谈有意无意，终于牵扯到自己，欠身行了礼，“无承是晚辈，掌门随意。冒昧一问，无夜贵庚。”
　　“你看，人家周阁主比你强多了。”
　　“你少说两句。十五。”
　　十五。
　　稍远处，无人注意的墙角，少年正在往桃树上贴喜字，一只肥猫踩断树枝跌落下来，少年左手接住猫，右手接住桃枝，习惯性地挽了个剑花，落英缤纷。剑，花，阳春三月，初出茅庐的少侠，绝世画卷，亦不过如此。
　　再见，闹市里，拔剑震慑无赖，云澈流光溢彩；扬名，半年后，以一当十，惩奸除恶，使得便是凌光虚影。
　　名门，名剑，名招。
　　少年意气。
　　皆是命。
　　……
　　“顺利么？”
　　周无承没有抬眼，“顺利。”
　　周师暮捡起断掉的发带，解下银铃，换到了另一条上，开始帮他束发，银铃叮叮当当，不是让人心安就是让人心烦，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喝了你的茶，你倒是很开心。”
　　“我……”
　　发带突然被扯走，银铃划伤了手。
　　“出去吧。”
　　周师暮盯着掌心的伤口默了默，微微一笑，施施然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早些休息。”

　　山路又黑又长，柳无夜凭着感觉一步一步下着台阶。
　　步步紧逼，不能放任不管了，但是，办法，没有。
　　为了一本剑谱，真是够江湖。
　　太江湖，想不通。
　　就算告诉师父又能如何，流言无形，止无所止，况且周无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拿捏我的软肋，他有的是办法，难道要让师父连夜编本假剑谱么……
　　想不出什么干脆什么都不愿意想，脑子空空荡荡，随着脚自己走。溪水流过卵石，哗哗啦啦，几声狗吠，此起彼伏。拿钥匙，开门，不知道灯烛在哪，摸索着推开了右侧厢房，走了没几步，被床边的踏脚绊到，正好躺下。
　　被单该洗了。
　　胡乱拉过来盖上，眼睛睁不开却又闭不上。

　　巨石沉闷着滑开，守门人眼神有片刻热切，但很快便冷了下来，来者掂量着板斧，并未向前，视线越过守门人，看向了更里面，两人都默不做声，烛火却越来越刺眼。
　　蹒跚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做饭的老头提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走了过来，看见板斧大汉，勾着腰笑了笑，“来了。”
　　大汉将一个圆滚滚的包袱丢了过去，老头手忙脚乱地接住，灯笼却还稳稳当当握着，大汉嘴角有了笑意，“您老还是这么喜欢……”
　　老头颤颤巍巍转了个身，没听见似地打断了他，“都等着你呢。”
　　大汉挑了下眉，往前一步，石门在身后关上了。
　　“苏禾，一起来。“
　　苏禾抬眸看了老头一眼，对上的却是大汉玩味的目光，他便将头又低下了。
　　人或聚或散地站在河谷尽头的空地上，视线死死盯着跟在老头身后的两个人，苏禾头低得愈发厉害，几乎只能看见个头顶，有谁笑了一声，跟着响起的笑声稀稀落落。
　　老头叹了口气，“先听我说。”
　　陡然安静得连空气都被抽干了。
　　“玉子木死了。”
　　这句话没引起任何反应。
　　老头将包袱解开，露出的是一颗人头。
　　“拿给大家看看吧。”
　　苏禾接了过来，人头面朝着自己，他轻轻将搭在死人脸上的几缕乱发拨了开——
　　啊，真的是你啊。
　　眼睛微微眯了眯，默不做声地将人头转了个方向，走进了人群。
　　人群依旧毫无动静，半数人甚至面无表情，只有一个人甩开拉住自己的手，莽莽撞撞地冲了上来，伸手抢过人头，顺便将苏禾推了开，“开什么玩笑……”
　　大汉有些无聊地催促道，“您老赶紧说完吧。”
　　开口之前，老头深吸了口气，“需要指定首领这种事……几十年没发生过了，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上面的意思自有他的道理，接替玉子木的……”停顿，“是苏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