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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祖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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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中弹后他们审问我,然后我说我来自何处,这样或许能够再苟且一回。这是我踩空时候心里产生的某个念头。
再来不及想其他,失重和慌乱就袭来,碎石、土壤还有植物的根茎砸在我的脸上。
恐惧从我的身体里长了出来,它们细如发丝不停得飘摇,被空气中的每种变化刺激,而山上的枪声还在继续。
我就这样从无数植物的臂弯中坠下,穿过云层与虫鸣,我紧闭双眼等待落地的疼痛。
“起来!”
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我想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能窥见神明?但是声音有很熟悉,之后又有一颗蓬松的大球拱了拱我的身体。
我长舒一口气,是她。
当我以为睁开眼就能看见她的时候,却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色。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我问她,但我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补充道:“有人要杀了你们!”
她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黑暗中我闻到一股硝烟的味道,温暖的环境里她那边的气味源源不断传到我的鼻尖。我还在仔细揣测情况,那只大老虎又拱了拱我的背,接着我的身体一轻,脸颊触及到它柔软地皮毛。
“你受伤了。”我说得很肯定。我那次跟好学习了如何倾听生物的呼吸。
“闭嘴。”她说得咬牙切齿。老虎驮着我前进,枪声越来越稀疏,我想大概是她的族人在清理“麻烦”。
我又被她放到草垫上,这回没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她疼痛地声音反馈在呼吸上,我说:“我会治疗枪伤,让我看见你吧。”
“你会说我们的话了。看见我,你的眼睛会受伤。”她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朝着我的方向说。
我搓着草垫上突出的几根干草说:“没关系。”
我知道这里的文化内敛,所以我不会说“看不见你我的心会受伤”,即便这在我生长的地方是很正常的说法。
她听了我的话似乎站了起来,她的脚步印在坚硬的土地上,听这声音我猜她没有穿鞋。
“含着不要吞下去,不然以后就是瞎子。”她在我心思驰骋的时候忽然靠近我,在我手里放了一枚小小的药丸。我心想她肯定两只手都受伤了所以只能这样给我。
没有任何迟疑,我很快将它塞到嘴里,浓重的苦涩和腥味弥漫在我的身体,接着就是一种被虫蚁啃噬的痛苦,于此同时眼前的黑色却一点点被剥离。疼痛虽犹有余韵,我却迫不及待地爬起来。
我急切地期盼第一眼,但看到的是伤口不停流血的她,还有那头安静趴着的大老虎。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知道的治疗方法一股脑说出来,她对我似乎有些迟疑,但最终下定决心让那头聪慧的老虎把我需要的东西叼过来。
我拿着她的刀问她:“告诉我你的名字,等一下我们边聊边治,放轻松,不会很痛的。”我学着给战士治疗的医生那样轻声轻语地对她说。她给我的是一柄石刀,光滑的表面和极薄的厚度。
她忽然露出很悲怆的表情,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我叫氿,名字是外边人的说法。”
“你知道外边人?”我将刀刃在火上来回烧着。
她没有回答我反而问我:“你走了多少时间来到这里?”
我轻轻晃动刀刃让它冷却,然后在回答之前将刀刃刺进她的血肉快速一剜,流弹马上掉在地上。她是个坚强的人,一声吼叫也没发出,但是老虎能感受到主人的痛苦,朝着我咆哮。
氿安抚地看了它一眼,它立刻乖乖将头低下去。
“两年。”我马上就要剜她另一处的伤,不敢分散太多注意力。
“你学习的地方有像榫镇这样生活的吗?”她又问。
我像刚才一样挑去流弹后说:“怎样?”
“会用这种东西的。”她指指那个装止血草药的金碗,碗上还有一种云纹图案。
我把草药嚼碎给她敷上说:“外面用瓷器,不用这个,你以前是在榫镇生活的吗?”我听她的话能感觉到她关注着榫镇。
她无视了我的问题,神色变得有些冷漠,她说:“本来你也要躺在场内,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走吧,我不杀你。”
我不明白她态度转变得怎么这么快,但她对我的杀意似乎又是真的。
“有很多人要来找你们的麻烦……”我对她说,我来就是为这件事。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大老虎看到主人似乎好了些,立刻过来蹭了蹭她的小腿。
氿顺势骑上老虎,然后俯视着我说:“跟我走”。
我没有异议,这里是她的领地,我选择顺从。只是我没想到,走出这件略显简陋的屋子外面是如此模样。
这似乎是个地下世界,溶洞的摸样,但是周围整齐地建造了很多屋子。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我在里面的视觉达到了白日里的程度,这完全违背了光学,我感到不可思议!
氿受了伤,所以老虎也没有走得很快,我们慢慢地移动,这也让我看清楚了这地下世界的结构。这里的面积是圆形的,最外围是房屋但是只有一半。另一半是一个又一个地坑,上面摆满了金器。
“那里是什么?”我随口问,但问出口又觉得氿不会回答。
“祖先。”她说。
我觉得有点渗人,一半故者一半生者的布局,做规划的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氿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时光的沧桑,“我们从水泽之国四散,水退去后已经不再是亲人,于是我的祖先再次跋涉希望将水泽之国的面貌永远留下。”
我对她忽然的解释有点恐惧,我问她:“你是改变想法,要把我留在场里吗?”
氿轻笑一声说:“你向我提要求时都没有害怕。”
“我觉得你不会把秘密告诉一个外人。”我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面对差异时,真诚或许是最好的,这是我在旅途中学会的事情。
“那我的祖先跋涉千万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转过头问我,剥开血肉都不曾哭泣的氿眼睛红红的。
她又说:“我看到过你,你带了很多新玩意儿,你不像那些人用黄金、茶叶和盐买东西,你只是画,我没见过这样的画画技巧,你画得很美丽。”
氿突如其来的夸赞叫我惊诧,随即又觉得正常。一个人住在山上,对山下的变迁一定是好奇的,或许她就是某时某刻在大集与我擦肩的某人。
“你们的族人没有想过搬迁吗?”我问。
氿叹了口气说:“当人越来越少,结成伴侣的就不再是不同氏族的,于是我们就逐渐失去了搬迁的能力,甚至失去了理解祖先的能力。”
我刚想说关于近亲结合的事情就看到了这里中心区域的画面。氿带着我从圆外围向里穿越,但即便我的视力如白天但这里的能见度似乎很低,只能看清楚一二十米外的东西。
我看到一个巨大的血色深坑,里面的东西让我直接干呕。
我问她这是什么,氿说:“祭品。”她的声音很疲惫,我不知道她怎么了,或许一个人对抗着、挽留着、坚守着消耗了她太多。
但我没有说话,我极力压抑生理性的反胃感。
又走了一会儿,我看到许多金器,但有些已经剥落了光辉生了很重的锈,越靠近外围的越新,越往里的越锈,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出现了很多壁画,我也看到了最里面的东西,那是很多玉、骨制品。
氿揭开一张挂在石壁上的兽皮,兽皮里面露出一个洞,她带着我钻进去。接着是一阶又一阶的石阶。
“其实我本来是生活在榫镇附近的,我的父母并不足以抚养我长大,榫镇附近有一个老人,她曾生活在这里但是难以忍受所以离开了。她和我一样是部族里难得健康的孩子。可是当我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决心,守护的决心。老人说我是部族最后的希望,我会部族的所有技术,包括巫祝的通灵。”说完氿又自嘲似地说:“但是拿你们外边人的说法,我们是落后的、愚昧的。”
我想到城市生活又想到氿的生活,我说:“不是落后,只是不同。氿,你有足够的能力振新,但可能要做出一些改变。外面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世界的范围也扩大了,人们已经在思考如何涉足地球之外。”
“我下山过,我曾经卖过金器,但是对他们来说新的不够,还要旧的,我说这是不能卖的,他们就来抢。可祖先是不能买卖的。”
我沉默,此时的我内心也感到一种悲怆。氿尝试过,但是第一步就失败了,作为部族最后一个人,作为一个古老的没有被算在20世纪进程的部族到底应该如何呢?
不过马上,我的悲怆被一阵地动山摇给打断。
“怎么了!?”我死死抓住石梯不敢乱动,忍不住问氿。
氿安慰我:“只是山醒了。”
她向我伸出手,我没有抓住她,靠着自己的力气跟着她向上爬。
“跟我一起走吧。”我对氿说。
“我的祖先怎么办?”氿很惊讶。
我说:“如果你想带着,我帮你运送出去。”
山这时候安静下来,我们不再继续说话,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爬上去又是一个地面为圆的空间,这次没有其他,只有一些做工极其复杂的金器摆着,有一两件还很新,我怀疑是氿做得。这些器皿之间杂有一块块中空的正方体玉石,它们一圈又一圈地排列,越靠近中间器皿越复杂越高大,最大的几乎比我还要高。我现在知道了那些东西的名字:玉琮。
氿带着我穿过去,最中心依旧是一个圆形的坑,这里同样也是血色的,但是没有肢体,只是全然纯粹的红。
特别靠近那个坑洞时候旁边忽然走出来一头美丽的鹿,它的身姿优雅,一步一步走向我们,似乎并不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氿忽然问我。
“雁,榫镇的女孩给我取的。”我回答她,并目送那头鹿走向她身边。
“你会记住我和我的部族吗?你们外边的人也有【字】吧,记住我好吗?”氿走到我的身边,她的语气像那时候一般仁慈。
山这时候忽然又摇晃起来,这次摇晃得十分厉害,这里的石头开始一块块掉落。氿带着我跑了出去,我们向一个满是黑色雾气的洞口的跑过去。
穿过洞口我又陷入了黑暗,氿猛得砸了一下我的背,我咳嗽了一下含着的药丸被吐了出去。接着我被老虎带着离开,氿在我的身边。
“记住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疼,但是我能感觉得到氿就在我的身边。但是很快她就抛弃了我,山摇晃得愈发剧烈,我像当初在雪地里迷路那样跪倒在地,我试图获取平衡然后摸回那个洞口,老虎走了没多远,我也一定能回去。
我乱摸了一会儿视线终于清晰了些,现在太阳刚出来一点,我用辛教我的方法分辨路上的痕迹。在地动山摇里我终于找到入口,但那里并不是我分辨出来的,是我的衣服布料明晃晃地挂在上面。
我护住头想努力挤进去却被一双手推了一把,只是这一刹那碎石就堵住了路口。
我像是疯了一样用手搬石头,我不停地搬,搬到手指上血肉模糊,后面有人把我拖开,再后面我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在秋的家里。她们告诉我山醒了,着了很大火,现在整座山都在燃烧,榫镇估计已经被流动的火焰吞没。
蕊一直陪在在我身边,但没有一次问我祖先的事迹。
我像无事发生一样养伤。某天,蕊穿了一身新衣服问我好不好看,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因为我这段时间都在反复想一件事,氿到底长什么样?
我知道氿存在,可是我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长发?短发?
双眼皮?单眼皮?
白皮肤?黄皮肤?
高个子?矮个子?
……
我后来在纸上试图重组她,可是没有一个是她。
我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的声音:“记住我,好吗?”
那以后我梦到过一次氿,那时候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坐在阳光下,坐在长椅上。氿说:“我们的文明在坚守后摇摇欲坠,它的消逝如人寿会有尽头。固执葬送了水泽之国的美好,索幸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这一次,她把我做梦的权力也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