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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转眼进了三月。花秾叶盛,万物和暖。

      到淇州半月有余的墨同尘,大部分时间除了卧床休养就是请医服药。正事倒是给耽搁了。

      这日,他穿戴整齐,带着拜帖恭恭敬敬去学中拜见先生。

      先生周颐昌,人品端方、博学多识。门下出过三位进士、七名举人,更有入职翰林者两人。可谓桃李春风,享誉天下。淇州学子无不想拜在他门下。

      墨同尘恩师因早年与周颐昌有过同窗之谊,近年来身体欠佳,又深觉墨同尘才学不俗,再读上两年书定能博个好前程,于是亲写了一封举荐信,让他来淇州试一试。

      只说试一试,是因为这周颐昌脾气古怪,收徒更既不看家世门第,也不论束脩几何,主打一个师徒缘法。

      庄珩也在学中。倒不是因为庄珩家世显赫或者才华多出众,而是当年老侯爷亲自请周颐昌喝了次茶,顺了这老先生的心,才换来入学机会。

      作为有爵位等着承袭的世家哥儿,只要不是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乱子,一般等着荫封即可,也不必走这科举的路子。只是老侯爷坚持。加上庄珩认为在学中可以少些家中的管教,还有一群走鸡斗狗的同龄人可以厮混,很是愿意。

      周颐昌亲见了墨同尘,冷眼看去,果真一表人才、谈吐不俗。等对过些文章修齐之事,他捋着胡子频频点头,对眼前的后生甚是满意。

      又多问了几句年龄家事等情况。墨同尘讲自己父母早亡,相依为命的祖父几年前也仙去,目前在一位堂叔家过活。

      周颐昌听后不免有些唏嘘,便要免了束脩,又恐他多虑,称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他读书之余可以在学中帮着处理些事务。还称他在淇州安顿好之后,随时可以来学中报道。

      当然墨同尘并不缺这束脩的钱,而且堂叔家资颇丰,对自己从不苛刻,吃穿用度与家中其他子侄一般无二。就连书童阿禾也是墨同尘自己挑在身边的。

      学中出来,墨同尘长长舒了口气。周先生的脾性他从恩师那听过一二,原想着若拜师不成,便在这淇州转转仍回去。看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好好寻一个住处了。

      不过刚踏入淇州的那刻起,墨同尘莫名有股要留下来的执念,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或什么人,在这里等这他。

      春风得意颜色喜。阿禾见自家公子眉头舒展,自己也跟着高兴。天色还早,主仆二人信步在这淇州闹市闲逛起来。

      估计是三月三“上巳节”在即,街上铺子都早早准备起来,各色饼饵果品、衣衫布履等琳琅满目,满街铺红挂绿,甚是热闹。

      墨同尘因为要拜见先生,早起穿得“隆重”。那件青缎暗云纹织锦罩衫也翻了出来,被悬着环佩的束带在腰间一系,越发风度翩翩、清颀俊逸。

      学中说了半日话,这一路走来当头阳光渐盛,体感温度自然跟着也上来。不多久,墨同尘的鼻间便微微渗出些细汗。

      他索性将罩衫脱了,交领中衣外只留了一袭月白色青衫。春风卷起衣角,鼓动着少年的凌云之志。在色彩浓烈的人潮中,倒别有一番清新脱俗的意味。

      这番清新意味,恰巧也撞到正打马过街的庄珩眼睛里。

      他眉头紧蹙,猛然勒住缰绳。遒劲的马蹄在一声嘶鸣声中高高扬起,耀武扬威地重重落在墨同尘面前。

      路人见状,忙四下散开。旷朗的马路,空留墨同尘一人。

      墨同尘身子虽弱,这条命却是在腥风血雨中一点点缝补回来的。眼前这点风浪,连毛毛雨也算不上。

      他迎着飞尘,遗世独立般站在路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壮感。

      “何人挡在路中?惊着世子的马,不要命了!”一小厮挥着马鞭,直指到墨同尘面前。

      墨同尘脚下未退半分,隔着缓缓坠落的粉尘,看向斜前方那在马上摆弄缰绳的庄珩。目光相撞,也未漏半分怯色。

      庄珩心中猛然起了一股火。近来这淇州是要变天?还是春天到了,各类不服管教的兽禽都出了来?

      先是那个颜端软硬不吃,让庄珩抓心挠肝很是费神。这又不知哪跑出来个山野村夫,细弱一根往路上一杵,就想硬着脑袋跟本世子叫板?

      庄珩刚想扬鞭朝马下之人甩去,定睛细看了看,若有所思又将鞭子收回来,折了两折攥回手中,冷笑一声:

      “我当是谁?你便是清早来拜见先生的那个穷书生?听学童说,先生还将你送至门外,好大的架子啊!你以为自己读几本书、识几个字、说几句之乎者也就能出将入相了!你师从何方?找先生何事?来淇州做甚?乖乖拜在我门下,说不定还能早日飞黄腾达!”

      庄珩打量墨同尘的同时,也被墨同尘打量着。锦衣玉靴、华服宝马,想来定是位非富即贵的纨绔子弟。还提到学中,看样子今后是要同窗共学了。

      墨同尘向前迈了一步,拱拱手,算是见过礼:

      “不才瞧阁下是位斯文君子。想必阁下的先生定教导过阁下‘君子应谨言慎行’的道理。”他决定先礼后兵。

      “不过,阁下的马误闯行人路道在先,扬了在下一身泥土。再有阁下随从恶人先告状,不分青红皂白当众,对在下一番叫嚣。难道阁下不知仆随其主,牲畜随其主,反之亦然?方才阁下说我拜在你门下便能飞黄腾达?难道阁下能让我出将入相?光天化日说这话,不怕僭越吗!”

      方才那小厮跨步上前,扬鞭要打墨同尘。

      庄珩抬鞭制止了小厮,冷眼乜着墨同尘。瘦骨伶仃的一个人,看着白净柔糯,这嘴巴怎么这样毒,这骨头也硬得狠!

      若四下无人,今日这小子休想带走一颗牙,非给他全拔了不可!可眼下满街是人,我若当街打了他,岂不落下个恃强凌弱的把柄?

      此时旁边另有一小厮附到他耳边嘀咕几句。

      庄珩眉心紧锁,平添出一股恨意:“原来你就是墨同尘!”

      高头大马,铁铁铮铮,庄珩纵马向前,围着墨同尘绕了几圈,恶狠狠甩下一句“好,很好!”然后挥鞭扬蹄,一路绝尘去了。

      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

      四周看热闹的一时也散了,接头接耳几句便仍在脑后,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

      墨同尘轻轻掸了掸衣角灰尘,从袖中掏出巾帕,擦拭着额角汗滴。阿禾去住处送脱下的罩衫,怎么这大半日,还不见回来。

      刚不知得罪了哪家祖宗。既然对方知道了自己名姓,想来这梁子是跑不了了。这淇州,还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墨同尘摇摇头,继续拾步向前。

      没走多远,只见前方摊位上高高支起一个简易摊棚,打横写着“应症祛邪丸”几个字。下面挂着一串串包好的方药,摊主正喜笑颜开地将桌面上的草药粉,拿给摊位前围观的人展示,口中说些药到病除之类的话。

      药到病除?世间哪有什么药到病除的病。若有,也只是顽话。

      墨同尘伸出右手,接住照下来的阳光,斑驳树影在掌心细乱的纹路间游走,明灭不定。五年来为了这右手旧疾,不管汤剂、丸剂,墨同尘不知吃了多少副。可半分也未见好。

      刚才与那位祖宗当街分辩,他确实有那么一瞬担心过手疾复发。还好,并没有。

      这旧疾,是心病。墨同尘自己心里清楚,再多汤药也只是掩耳盗铃。

      他之所以还同意一碗一碗灌着汤药,也只是寄希望这留着唇舌间、真真切切的苦,能短暂地麻醉一下自己。

      或许,多尝一分这世间的苦,心中的痛,便能停滞一瞬。停滞一瞬,胸中便能喘上口气。这时日,也能得过且过地过一日。

      不知什么绊在脚下,骨碌碌朝前滚去。

      墨同尘视线寻过去,是颗小石子。

      他一时来了兴致,将石子带在脚下,轻轻踢着向前走。偶尔一下力气过大,石子偏离路线,他便紧走两步,用脚尖将石子勾回来,以免被过往行人“顺”了去。

      街上人来人往。高矮胖瘦、穷困显达,背负着各自的过去,也带着前路的欲望,脚步匆匆。

      地上人影横斜。他路过各式行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也被各色鞋履踩在脚下。

      一个走神,石子滚向一旁,钻进街边垂着简易围帐的方桌底下。

      墨同尘住了脚步。

      是个卖糖人的小摊。

      桌上围着几排带孔木架,满满插着小兔子、小马等造型的糖人。

      这些挑在细细竹签上的小动物们,黄澄澄、亮晶晶,将半透明的影子,散落在桌面粗糙的木纹间。几屡抽出的糖丝,还在风中轻飘。

      阳光一扫,空气也沾染上暖暖的甜。

      墨同尘凑近半步,顺着这些胖嘟嘟的小动物一路看去。甜食,确实能抚慰人心,单是看看,他的眉眼便舒朗不少。目光抚过这些甜蜜的线条,却被木架尽头的一支“合和二仙”绊住。

      圆肚笑脸,相视莫逆的两位神仙手持荷花与宝盒,圆鼓鼓透着和气。只是备受冷落地斜插在角落,眼见要被挤下去了。

      墨同尘睫毛颤抖几下。

      上次吃合和二仙糖人,还是同那人一起。当时那人还不认得,指着糖人问墨同尘这二位是何方神圣。

      那年上元节,灯火斑斓,笑语盈盈,日暮时分还飘起清雪。

      那人像个刚下山的苦行僧,从未尝过尘世喜乐,任由墨同尘带着他东游西逛。

      墨同尘塞给他一把铜钱去套环。谁知这位仁兄较了真,出手必中,甚至还能一环套中两三个。险些将摊主带来的宝贝全部清仓套走。

      摊主铁青着脸,敢怒不敢言,下巴都要垮到地上了。

      好在墨同尘及时拦住,说等会还要给他买蜜角吃,带这么多东西不方便,只取一件喜欢的当做彩头好了。

      谁能想到那个冷面无趣之人,竟会贪恋甜食。听说给买蜜角,他便将剩下的套环和所套之物,通通都还给了那摊主。乖乖跟着墨同尘,一心等蜜角。

      买蜜角的路上遇到糖人摊,那人眼神停留的一瞬,还是被墨同尘看到。

      他哄那人也挑一支。

      清雪翻飞,彩灯迷人眼。

      墨同尘,在前面说说笑笑地走,手中举着一支小飞马的糖人。还不时停下来,用微翘的小马蹄去逗弄那人手中的两位神仙。

      “合和二仙是最和气的神仙,有求必应。阿端,许个愿望吧!”

      六瓣雪花沾在那人额角鬓发,他弯起眉眼,向来古潭无澜的眸底,竟漾出笑意:

      “好。”

      墨同尘不知那人许了什么愿。吃完糖人,就着半城风雪,两人还将一包蜜角也吃了大半。

      那年上元,鼻尖凉凉的墨同尘,始终未等到出现在夜空的圆月。

      在那之后的上元,纵有圆月,早已无人期待。

      至少,墨同尘再没盼过月圆。

      隔着数年时间,当年那支合和二仙,重新落到墨同尘眼前,与货摊上的糖人重叠。若他还在……

      墨同尘心内一阵酸胀,低头无声苦笑一声,笑自己今日定是累了,已经开始大白天痴人说梦了。

      断锋崖那样高,凡坠崖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一例外。再加上自己送入那人胸口的剜心一刀……即便大罗神仙在世,也无半分生还可能。

      忽一阵寒风迎面劈来,沿着领口灌下去。前胸后背被冷气一激,墨同尘不由瑟缩着打了个寒颤。

      倒春寒是绵里藏刀,这阵冷风像找准了他的神经脉络,一整个网住,箍得他浑身细细密密地疼。

      墨同尘身体紧绷,以防御的姿态站在原地缓了半日方回过神,睫毛也被吹得发了潮,隔着眸底雾气,却见那合和二仙歪斜得更厉害,还顶风晃了两晃。

      糖人看着柔润圆滑,到底是糖做的,只有外壳薄薄一层,脆弱得很。若跌在地上,万千碎片哪里寻得回。

      可能刚被风吹过,想着碎成一地的糖片,如万千细刃割着自己的皮肉,他浑身又是一阵隐痛。

      墨同尘不觉抬手,想将眼前的合和二仙扶正。

      奈何晚了半分。

      手指刚要碰到糖人,好巧不巧,下端竹签从孔洞中滑脱出来,带着这两位神仙,向地面坠去。

      墨同尘的心,也跟着陡然下坠。

      他下意识神经收紧,等着那裂碎糖片、泛着冷光来切割自己的皮肉。

      墨同尘没有等到他严阵以待的疼痛。

      身侧伸来一只手,先他一步,稳稳接住竹签,将糖人插回桌上洞孔。

      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墨同尘抬起的手还滞在空中,目光早在归位的糖人和自己虚握的手之间,横切了几个来回。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墨同尘超身侧看去,撞进眼底的却是一个结实的臂膀。

      他恍惚了。

      熟悉的手指,熟悉的侧身,熟悉的下颌,以及立在自己身侧,那股席裹自己的感觉,熟悉、安全又温暖。

      阿端?!

      都说莫要在鬼神面前乱讲话。难道方才心中默想“若那人还在”的话,被合和二仙听到了,立时就应验到了眼前?

      墨同尘眼前之人,是颜端,也是他口中的阿端。

      颜端将插回木架的合和二仙又取下来,拿在手中,翻转两下,似乎在确认什么。

      然后掏出银钱,同摊主买下了这支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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