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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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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广荣王于王府高调大宴百官,除柳云宗与薛桂一党,文臣武将欣然而往。席间,广荣王与我携手揽肩,举止亲密,句句暗含深意,意在敲打百官,柳府一事休再谈论。
我佯装笑得勉强,略带委屈。
此一日中,李子修冰冷无言,身后一抹长而浓重的阴森影子,仿佛宁静中蕴含着被窒息了的肃杀和悄然的爆裂声。
我必须找他谈谈。
念到行及,下午支使着蛋蛋给吉吉带了口信,一炷香的功夫便传回话来,毕竟蛋蛋和吉吉耳鬓厮磨久了,就口气都惟妙惟肖,三分激动,七分难以出口的羞惭:“少爷在后院赏菊,说谁也不见。”——现如今,他倒是不想看到我了。
只是,我非要去见见他才是,不然这下毒一事,如何说得清楚?幸好,被吉吉附了身的蛋蛋道:“少爷,府里的地道挖通了……”我自忖:何必呢?不想见着我,又来说地道挖通了,两下相难,不过是抹不开脸。
从未知道,他竟这般矜贵。我冷笑,伴着一股子陈腐的泥土味,往宁府去了。
……
一直以来,我认为秋菊最是凄凉,因为静。秋天本就是灵长凋敝,百花渐残的时节,万紫千红过去了,草木死别总关情,何来好心情?眼瞧着一片荒芜中生出菊花来,好比灾年降生的孩子从来都是不被祝福的,不过它也倒一日日自顾自野蛮生长,冷眼旁观,赏也罢,伤也罢,不关着它什么事,于是,静得太过就成了高节,万人传诵,可谁又是真的懂了?不过是借花喻人,一抒心郁。
说到底,秋菊是被骚人墨客利用的典范。不过,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八角亭里恰好亦有一位,脸色凝重,挥毫泼墨。
“孤丛独枝泛流霞,不畏严霜惧残阳——叔才,这两句未免太冷清了……”我幽幽道。
“冷香,本就是冷清的,热热闹闹才不和本性。”说着话,他放下笔,用帕子抹了抹手,极冷淡地道:“子夜,坐,只是我宁府无好茶……”客客气气,离了两尺远,连寻常文友都不如。
我泰然入座,道:“无妨,日子渐凉了,喝点酒也是好的。”他眉间一挑,又悄无声息地松了,拎起石桌上的酒壶,只倒了半杯给我。
“奇怪,酒满杯才见情意真,你倒半杯是何意思?”我笑问道。
他淡淡回道:“你不胜酒力。”
我一饮而尽,李子修爱喝烈酒,所以这一大口下肚,火烧火燎的,自上到下生起温度来,烫得双眼朦胧一片。
“给。”李子修递来一颗龙眼来,剥开了的,待我吃下去,才道:“你找我做什么?”说着话看过来,不过视线并非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在我身上穿了洞,又一刻不停地奔袭到千里之外的某盏昏暗夜灯上去。
秋风乍起,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就连表情、声音都冻住了,平板的,无一点起伏,“我是来问你关于皇上被人投毒的事情,跟你有关系么?”
“有。”他言简意赅,答得坦荡荡。
“你打算毒死他?”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自己吞进去的?”
“是的。”李子修道,我大惊,口气缓了缓,“你说给我听吧。”
李子修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酒盏,很疲惫,面无表情,仿佛述说着一件再无聊不过的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三言两语说的过了火,他气不过,自己服毒的……”
“没了?”
李子修猛然抬头,冷道:“没了。”定有隐情,只是他不肯说,我又迫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子修令我无可琢磨,总之,人非旧人。
相对无言许久,直到天色全黑,吉吉点了灯,道:“少爷,顾大人,夜凉,不若到屋里去谈?”我和李子修泥塑一般,不做声亦不移动,吉吉轻叹一声,蹑手蹑脚披了两件袍子在我和李子修身上,方才退去了。
“你可知太后被薛桂和柳云宗怂恿,就打算下旨拿办你?”
“我知道。”
“广荣王会在其中周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哎。”李子修轻叹一声,灯火在防风套子里抖得厉害,照得他半张脸明明灭灭,平静中带着酸涩。
“这罪名你就算担得起,宁国府也担得起么?怎么也是抄家灭族。”
李子修别了一下脸,笃定道:“不会,他们要动手,定然会赶在皇上醒来之前就要了我的命,有广荣王在其中周旋,这罪名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在牢里就杀了我,到时候皇上转醒,不过是冤假错案,又怎么会拖累了宁国府?”
我提壶在手,斟酒时洒出去半杯,只觉得寒凉透骨,李子修分明是什么都晓得的,连结果都一清二楚,可为什么还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和萧言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就算是爱恨情仇,也未必非要走到这一步才是。
难道,李子修是一心求死?我心中有个隐隐念头,却不敢去深究,只得强压了下去,当做从未冒出过。
“叔才,你走吧,混出京去,等皇上醒了再说。”
李子修忽然笑了一下,明媚的,发自肺腑的,一如寻常。
“子夜,我不会走的。”说着,他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以前,我喜欢你,所以总赖在你身边,我觉得我照顾的了你,这次柳云宗的事情让我知道,我对你而言不过是灾难的源头,破除万难始终太难……”
“那又如何?”
“我诚心待你这么久,你依旧不为所动,说起来也是流水落花无情。除非我不顾一切带你走,可你究竟是被红尘绊住的人,让你舍了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而我要留着陪你,却是万万不可能,他不会放过我的。”李子修说话间抽出一叠稿纸来,“那日听你讲《棘途》的结局有感,我一时手痒续了些,就送给你吧。”
“好。”我收下来,翻到末页,匆匆一扫,竟是天上冰女窥破徐在天心意,所以气不过就将其斩杀于刀下,关山万里,音讯不通,冯庆祥娶妻生子,平淡一生。
论起来并不惨烈,但太过萧索,看罢后心里空了一块,想是船行浅滩,河床石头咯吱咯吱地磨着船底,永无止境,钝钝又分明地响,不是疼痛,只是苦楚。
我合上稿纸,问:“你与我,是否也像这徐在天和冯庆祥一样?”
李子修长吁一声,“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除非他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去找你。你为我落难,救你出苦海的却不是我,做人至此,是我太过无能……我无颜面对你。”
“呵——”我快语讥道:“你是家道中落投身岳丈门上却被奚落而出,尔后立志寒窗苦读,要金榜题名荣归故里方才娶妻的书生么?”
李子修一怔,苦笑道:“我何尝不是?”
我静坐片刻,悲思无限,扬声铿锵道:“那好!李子修,你若逃过一劫,风光时再来找我吧!”说罢,我卷了稿纸,长身而起往亭外走去。
“子夜,你等等!”李子修唤了一声,匆匆而来,将身上衣服披在我肩上,“你要照顾好身体。”
“谢李大人关心!”我欣然而受,气度如山如河,太过平静。
瞬间,李子修白了脸,在黑暗中愈发突兀,嘴唇抖了片刻,倒是又平静了下来,笑了一笑,如春风牡丹,道:“子夜,你去吧,我不能看你因我落入雾数……”
我抄手,打断他:“李大人,多说无益,下官就此别过。”——我竟然如此心静,想必是太气,明知道他是为了我,可还是觉得受了辱。再转念,人世本就如此,我不过是沾染了半刻红尘就优柔起来,此时诀别抽身,尚来得及,久了,只怕会生不如死。
就这一点,我要谢谢李子修才是。
西风起,情缘灭,无生忍,知日月,于生于死皆似信非信,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