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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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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李子修剥开层层布条,血干凝痂,不敢生拉,恐翻了皮肉,只得用湿巾润布,直到隐隐散出一股血腥味,这才缓缓动了手,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的。
轻按合谷,以点刺之法放血,尔后细致地清理创口,不知道是配了什么药去擦,只觉得痛得心悸,仿佛五脏被抽空,一股冷气自脚底直冲至头顶,忍不住浑身巨颤。
“疼?”
“嗯!”
“忍着点!”说罢,他将一帖膏药敷在伤口之上,瞬间,一股清凉贯穿四肢,顿觉舒服许多。
“这是什么?”
“生肌贴膏……你走了之后我让人备下的……”
“哈~你倒有先见之明,那份折子你是怎么找到并换了的?”我追问道。
他五指修长,下手极轻,将膏药边角压得服服帖帖,不答话,转而问道:“为什么不让袁府的大夫帮你包扎一下?”
“同首辅大人有事相商,何况,这点小伤口亦无需劳师动众。”
李子修沉默不语,麻利地裹好患处,淡淡道:“待稍微好些,我再敷上姜黄粉,你受伤易留疤,姜黄粉可以消印……明日早朝之后,我再帮你换药,这些天不要拎提重物,免得伤□□开……”他滔滔不绝,事无巨细地叮嘱着,我拖着腮,觉得颇好笑,最终忍不住问:“你怎么成了一个江湖郎中?”
他久盯我,缓缓答道:“因为你迷糊……”
“呃?”
“五岁时,你被门槛绊倒,磕破了腿……七岁时同我抢糖葫芦戳伤了手,十岁时为了拿纸鸢自树上跌下来扭了脚,十八岁时春游惊了马被花枝割伤额头……那些伤,到现在都没退净吧……”也不知从故纸堆里翻了多久才翻出这些事来,他数落之言如高山流水,倾泻而出,我听得却不由傻眼,这些事……太久远了,自己都不记得,他倒是清明。
“而且你先天体弱,寒气又重,偏生还不受补,安国公延请名医也调不好……我在乐清时,有个乡村郎中,手段倒是高明,闲来无事学了些,虽然不能帮你除根,但你走路不长眼,三天两头磕磕绊绊的,学会到底方便些……”
今晚的李子修很怪,我在袁府刻意隐瞒就是怕他一怒之下挑衅袁首辅,可是回了府,他还如此冷静,倒让我出乎意料。
“你……”
“想问为什么没发火?”
“嗯,为什么?”说着话,我举起一杯冷茶,正要饮,被他劈手夺过,冷冷道:“有伤,别喝茶,免得发了。”
实在想要逗他,于是笑道:“那日在殿上挨了一下,你就立咒发誓的,今天被袁小姐捅了一剪刀,你却能淡然处之,是见怪不怪,还是欺软怕硬?”
他不做声,绞好了帕子为我擦了手,这才踱到窗口去,推开一条缝,院中花香争先恐后一涌而进,“子夜!我在乐清的官署,书房外也是这样的景色,一草一木都按安国府的原样种植,那是乡下地方,草木比安国府长得旺盛,你这院中之花虽然繁盛却无精神,应当是沾染了太多人气……我也是,乐清呆久了,心思有些放野,虽然京中之事我一清二楚,但到底还是太鲁莽了些……”
我一愣,揶揄道:“莫非你是想说先前你太过粗心。”
他沉吟半刻,道:“你打小就有个毛病,喜欢把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书里,我那天随手翻了翻,就翻到了你那封折子,前思后想才知你作为,如此滴水不漏,我真是相形见绌。”
我毛骨悚然,多么可怕,他竟然如此了解我!
“……所以今日之事本就是意料之内……我绞尽脑汁却避无可避……子夜,从今日后,我不会让你再涉险,我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事已至此,我徒然发火,只不过成你累赘,还不如平心静气,齐头并进,你也不至看低我……”
他是在反省么?既然为我呕心沥血,又为何当初重脚不留情意?
“李子修……”我沉声道:“既然你如此珍惜我,为何当年踢我一脚?”
他回过身,再次迫近,这才是我熟悉的李子修,霸道而沉郁。
“你全然不记得?”
“不记得了。”——人生百年,事事记得,皮囊定然不堪重负。
“那一年,你和景南王的长女定了亲……”
哦,我想起来了,若不是他,我定可攀上景南王的高枝,少走许多弯路,不过也多亏了他,若真同景南王结亲,日后他一败再败,遭贬削位,我也少不得会被牵连。
“难道你早知景南王会被削位?”
“也不全是,景南王虽然当年风光无尽,但他用兵骄强冒进,一败便不翻身……”
“那还为了什么?”
他忽然笑起来,环住我的腰,压我在桌上,凛凛道:“最重要的是,你娶妻生子,我实在看不过眼,其实那日一脚只是泄愤,却不想被你讥讽几句,怒气上涌,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踹得你这辈子再不能行夫妻之事,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他如此大无畏,还洋洋自得,厚颜无耻至此,纵然我心中气急亦束手无策。
“子夜,我是豁出性命,光明正大地害了你。如果那时景南王一定要收你为婿,我就将你绑至江前,身负重石,一起沉江,永世据守江底,不见人间之色,纵然你心不甘情不愿,恨我终生,我也不后悔——”说罢,他埋首于颈边,喃喃自语:“你只能是我的人,今生是,来世是,从年少时你为我挡了砚台的那刻,我就认定了……”
……我记得了,我终于记得了,只是李子修所言,为何与世事出入如此之大?令人啼笑皆非,只怪世事无常。
那一年,书院中有人打架,带头的就是李子修,湖笔徽墨、宣纸端砚、花石笔架、玳瑁水盂,漫飞于室,屡屡不绝。我漠然,夹书而走,此等少年之争,不过是意气用事,就算打伤了又如何?身体之伤久而便愈,怎能令人万劫不复?当真无趣。
我在笔林砚雨,墨光纸影中穿行,眼见要出门了,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方砚台,击中手臂,“啊!”微微惊呼,当即受痛,再难抬臂,白了一张脸坐在地上。
“谁?”记得当日身后一声大吼,是李子修,他黑着脸,咬牙切齿,举止若狂,大有将投掷者碎尸万段的架势。
我同他并不交好,不愿承他这份情,淡淡道:“算了,不大痛……”说罢,我抱臂而走。
没想到……事隔多年,他竟心心念念以为我是有意为他挡袭。前尘旧事,百口莫辩,索性默认下来,总算是为这段情找个出处。
“子夜……”他吻我颈边,边噬边道:“我知道皇上对你另眼相看,以你的不择手段的性子,说不定就会靠上去,但是——我不容许。明日朝上之事不再依安国府密谈而行,我要你不闻不问,静目远观,依旧做你‘驽钝’的顾侍郎,冲锋陷阵之事从此就交予我,好么?”
“好!”我答应得爽快,横竖萧言处处针对于我,为顾全大局,我巴不得离他远些,我有李子修,一物降一物便足矣,就算不出头,我亦可操控全局。
李子修惊讶抬眼,欣喜若狂:“我就知道——你会回应的,就算等得久些也值得……”
我别过脸去,不清不楚应了,他目光灼热,我承受不起。
“有心夜袭千里,可惜时不与我……”他文绉绉吟上一句,将我抱入帐中,除冠脱衣,轻掖被角,“子夜,你睡吧,若伤口还痛,唤我便是。”
“你不回府休息?”
他一往情深看过来,笑道:“不了,趁夜想事,脑袋清明些……而且,不放心你。”
太温柔了,不过是数寸把的口子,又不是重病缠身,我身上一寒,瞬间转过身去不再理他,心底竟然有些怀念那个粗蛮的李子修起来。
人人多面,措手不及,难得他也有低沉的时候。
……
翌日早起,房中寂然,李子修卧于木榻,手中有书一卷,是谢公的诗集子。我悄然拾起,重放于桌上。
我与他之间,说不上是谁迫了谁,只是生了爱,就变得太过复杂,淹没本性。他风俊神清,桀骜不驯,本应抚琴于竹林,却为我高居庙堂。
轻叹一声,望屏风后高挂朝服,红得发了黑,为为官者指明方向:暗披一身黑,厮杀半夜,血染重袍,待天明一观,胜者由黑变红。
多么形象!正如今日早朝之事,又拉开你死我活,不休不止的序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