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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荔县的风里裹挟着黄沙,在干旱的秋日里吹得哗哗作响。白银山从卷携着尘土的远方走来,细皮嫩肉,宛如一座肉身铸成的玉菩萨。
      四野皆是空旷,光秃平坦的黄土地上他与太阳一同升起,又背对着红日被灼烧得支离破碎。
      那时我正坐在店里,双腿交叠搭在装满香烟的橱柜上。店里没有开灯,屋里黑黢黢一片。我从里面看得见他,他在外面却看不到我,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我是个盘曲在山洞里的野兽,他白银山大概是个过路的倒霉蛋。
      店外挂着的塑料门帘像是宽粉条似的耷拉着,把虚无缥缈的白银山切割得人影绰绰。他双手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一袋用红星软香酥的红布袋子装着,雪白的试卷从里面冒出头来;另一袋则是批发商城的塑料袋,上面的影星被涨成个大胖子,在长期使用之下人头都脱了色。我猜那是他这一个月没洗的脏衣服,他总借洗衣服的由头到我的住处来。
      白银山进来的时候门口的风铃杂乱地响。我没吭声,装作没注意到他的样子盯着电视机看。显像管电视的屏幕上飘着雪,连同喇叭里的声音一起时断时续。
      我那时大概是在看地方台的男女闯关节目,参加的嘉宾都是素人,失足便会扑通跌入水里。有一段时间全国各地的电视台都在办这种节目。我常盯着女嘉宾落水后的胸罩看,看她有没有走光,运气好了还能看到露点。
      白银山沉不住气,他定定地站在我面前,拉着两个细眼睛睥睨我。
      我视若无睹的演技毫无破绽。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我才抬头吃惊:“诶哟,你回来啦。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兄弟我也好有个准备。”
      白银山把双手的塑料袋嗵地摔到地上:“这个月忙,月考和模拟考连一块儿了。”
      “那您回来了不先去看看自己老娘?”
      “我没跟她说我回来了。我回来就洗个衣服,明天一早坐大巴走。”
      “这位客人,是这样的,小店是商店,卖货的,不是洗衣房,也不是客栈。您还是赶紧走吧。”
      白银山抱着胳膊继续睥睨我,显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但他不屑的表情十分造作,使得场面不禁变得滑稽起来。然后他不甚灵巧地扭动着跳高杆般的双腿,绕到了香烟柜的后面来,搂着我的脖子坐在我的大腿上。
      “我没地方住。老板你能不能通融一下,把我留宿一晚,我让你干什么都行。”
      他的瘦屁股硌着我大腿的骨头,疼痛难忍。
      “我这儿没那规矩。不买东西就快滚吧,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白银山脸皮薄,逗他两下就要发怒。他握紧拳头起身就走,一左一右拽起他那两包行李,气势汹汹地往外冲。
      至此我满意极了,翻手跳过香烟柜。这一招在男女大闯关里甚为常见。他没我快,只能看我抬手把卷帘门唰地合到地上,狭小的房间里扬起了尘埃,朦胧的微光下细小的颗粒翩翩起舞。
      那一刻的白银山十分动情,他双眼闪亮,开场的音乐剧演员搬展开双臂把行李扔得老远,飞扑过来张嘴便啃我的下巴和舌头,我像是唐僧误入盘丝洞一样招架不住。
      他比我高,纤瘦的手指巴着我的脸,扯都扯不下来。
      我用巴掌拍他:“妈的你别急,门还没锁呢。你等我把门锁了去,就一会儿的功夫行吗。”
      我们两个人一个尝试接吻,一个试图躲避,你来我往之下拳打脚踢,如同在切磋武艺。
      终于我艰难地把门上了锁。黑暗中白银山的两片嘴唇亮晶晶地涂满口水,看着十分诱人。他嘴唇微张,显露出一副很饥渴的样子,风骚得难以理喻。
      我“啪”地拍上了他的屁股,恶狠狠地凶他:“哪来的烧笔,看本道收了你,纳命来!”
      他笑嘻嘻地摆着胯往里屋逃,我在背后两手指剑地追赶。那年我们将近二十岁,相处时烂漫得接近痴傻。我们什么也不嫌,不嫌荔县小,也不嫌里屋脏,不嫌弃彼此的贫穷,也对未来缺乏想象。
      他手忙脚乱地仰面坐在床上,支起上身继续啃我的脸。我手忙脚乱地脱裤子,皮带扣上的钥匙链哗哗作响。等我脱得赤条条一片,白银山又突然骄矜起来,说要洗个澡。
      我不禁质问他:“你是不是有病?”
      他红扑扑地直喘:“我得准备一下。”
      “你在学校没洗吗?”
      “洗了,今天早上才洗过。”
      “那不就行了!”我继续扒他的运动裤。
      他诶呀诶呀地叫着,不配合我的行动。此人手长脚长,支配起来甚为困难,抱在怀里总有四肢旁地溢出。
      我不禁跟他较起了劲儿,狠狠地把他的两只手擒到脑袋上面,压得他一动不动。情急之下白银山雪白的大脚板扇了我一巴掌,响声薄而脆。
      我难以控制地真的上了火,便也放开他。
      他爬起来摸我的脸,“诶哟,红了,谁让你不把我放开。”
      这本是一场充满情趣的前戏,但即将升级为卧室范围内的语言冲突。
      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发出退让:“你去洗吧。”
      白银山嘟囔着“什么人嘛”,下床走到书包那里翻找什么东西。一个橙色管,看着像洗发水。
      “你拿的什么东西?”我问他。
      “润滑油。”
      “润滑油是干什么的?”
      他打开了水管,在厕所里调节水温。水哗啦啦地往外流,他也不站进去,理所当然地消耗着我的水费。
      “涂了以后你好进。”
      我“噢”了一声,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谁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啊。”
      “你怎么知道这东西的?”
      “我看电影儿学来的。”
      “你哪来的电影?你跟谁看的电影?你为什么要背着我看那种电影?”我站在厕所出口,拉开洗澡时遮上的塑料布帘,咄咄逼人地质问他。
      “诶呀你先出去嘛。我自己一个人看的。”
      我不信他。“你是不是在城里学坏了?我都跟你说了别跟城里的二流子交朋友。”
      白银山对我翻了个白眼,竟懒得跟我狡辩,也不知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我怒火中烧,悲从心起,甩手说:“不做了。”
      白银山长手长脚地爬出来:“啊?”
      我重复道:“不做了。没心情。”哗啦啦地重新套上我串满钥匙的牛仔裤。
      白银山背对浴室的灯光站立,如同一棵歪七扭八的柳树般不知所措,形象可怜。我于心不忍,便又给他了个台阶下:“你别用润滑油我就跟你做。”
      凡事皆有两面性。我们能因为无比幼稚的事情开心,便也能因为无比幼稚的事情争吵。眼下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在跟什么生气,但我觉得白银山似乎是明白的。
      白银山又爬回了床上,湿淋淋的水痕拖在床单上。他伸着舌头跟我亲嘴。
      三个月前白银山刚刚步入高三,这是他就读高三的第三年。前两次的高考皆以失败告终。白银山的成绩据说是不错的,在育才中学能排个二三十名。育才中学是县里的高中,实力非同小可,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能过一本线。
      以白银山的水平上个曲阳文理学院不在话下,没准还能学个铁道或者空乘,以后去火车站做乘务员。但是他心高气傲,常以鸿鹄自居,看不上曲阳文理,非要去深圳上大学。这无异于天方夜谭。需知育才中学里诞生的最高学历也不过是渭南师范。
      然而结合他的出生背景来看,一切的异想天开都是命运布下的长线,都在错综复杂的盘旋中有迹可循。
      白银山之母,白英,也曾是个勇于反抗命运的少女。她十六岁那年曾立下誓言,再也不回这狗屁荔县,她要走出黄土高原,翻过秦岭山,直达祖国最繁华的南边。白英收拾好包裹便独自上路,绿皮火车坐了三天三夜,终于到达了深圳,开始直面生活的艰难。
      据传白英曾是我们三团的团花,她活泼、会来事,仅凭口齿伶俐便能从一众农场少女中脱颖而出。我们这个地方自称农场,按照师、团来划分领地,每个师由三四个团组成,整个农场又由五六个师来共同组建,在政治组成和结构上和农村有着本质的区分。具体而言就是我们这里曾经是荒地,后来知青下乡,和农民一起埋头苦干,才建构了这片形同农村的临阳农场。
      在血缘关系上农场的许多年轻人都是农民和知青的杂交后代,既有着农民的踏实勤奋,也有着知青的聪明能干。而白英是纯种的知青后代,在师部大院的档案房长大,这就注定了她自命不凡。
      白英进入深圳后便如雨滴汇入河流,在音讯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她普通话说得好、脑子转得快,在深圳的批发市场里做服装导购员。也有人说她手脚麻利,进了餐馆给人洗盘子。当然为数众多的传言里她是进了宾馆当洗脚妹,每天给从香港来的大老板进行不着寸缕的推油项目。
      至于白英具体去了哪里,从事怎样的工作,已经不可考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五年后白英回来了,还独自带着个白银山。
      我跟白银山住在隔壁。我住西边的平房,他住东边。我家务农,不养牲畜,而他家院子里盖有家庭式养鸡棚,这就决定了我要时常去他家走动换取鸡蛋。
      白银山他妈没有登记结婚,按理说在临阳农场是分不到房的。我们这里的一切都按照建设兵团的要求来,凡事都要讲规矩、讲组织纪律,要遵从上级领导的规定。但是白英实在能闹,她声音响亮、气沉丹田,又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死搅蛮缠。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她的双亲都在师部上班,既然拿主意的是师部,那如何不能行个方便。
      自白英在我家东边安居以来,我常听到我妈劝诫我爸管好自己的眼睛,不要动不动往隔壁看。我们农村的妇人都对独居的女性抱有警惕之心,原因在于农村的娱乐活动实在太少,只能拿人来寻开心。因此各家各户往往都存在着偷情的现象。
      我妈的眼睛时常恶狠狠地瞪着白英看,她始终觉得白英是个狐狸精,长着一对勾引人的狐狸眼睛。
      我家院子三边围合,各盖着三间平房。一间用作起居,一间用作储物,还有一间用作厨房。宽敞的出口正对着东面。
      农场地处干旱,我们不能常常淋浴,总在夏季里打好水坐在院里,用湿毛巾擦拭身体。小孩是全部的裸体,大人则需按照世俗的标准最低程度地穿衣。我常在儿时的夏夜里承受母亲无情地擦拭,她用两手将湿毛巾扭成干燥的螺纹硬棍,像是擦萝卜丝般地搓我的皮,我朝她喊:“疼!疼!”她拿毛巾擦自己两下,对我说:“看,一点都不疼,娇气!”
      我无言以对。这时我常朝着对面看,白英也在给白银山洗澡,但白银山还是白嫩的,远没有我皮开肉绽的受损状态。那时候我还不懂看脸色,会对着我妈抱怨:“你看人白银山他妈,擦澡总是那么温柔。”
      这时我妈会怒目圆睁、双唇紧闭,露出电视剧里张益德决生死的神态来,亮着牙龈对我说:“他妈那样擦不干净,身上全是泥!”
      也是,我妈的力气自然是要比白英大一些的。她是正经的庄稼人,当玉米成熟之后,便在院里将其堆成小山。她将玉米擒在手里,粗糙干燥的手掌反向旋转,苞谷豆便齐刷刷地从穗轴上掉落下来。不到一下午的时间,一座小山的苞谷豆就能被她剥完。
      而白银山他妈是农垦中学的英语老师,负责教导方圆八九个团全部的初中生,偶尔还兼职带带数学和语文,在握力上肯定不及我种地的母亲。根据传言白英是个学习能力极其恐怖的女人,她的英语完全是自学的,在此之前农垦中学的英语教育水平仅停留在二十六个字母表的阶段,发音还是自制的“啊壁菜地”。
      我咬着牙承受母亲粗暴的洗涤,如果我一直叫疼,她便因为没面子而觉得难为情,下手会更重一些。我们乘在树荫下,那是颗不再结果的红枣树,种在我家院子的中央。我家的园子里有很多果树,种植苹果、油桃还有红枣,还有一片不大的土地,种棉花、玉米和西瓜。我家院里那棵果树,我们从不为它剪枝,任凭它枝繁叶茂,也正是因为生长茂盛的新枝重叠交错,它才不再结果。
      我的父母常在树下商议什么时候把它砍了,留着也没用,还招虫子。但是务农的日子多而繁忙,他们总找不到合适的砍树时机。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白银山都不亲近,更准确地说,我会故意当他不存在。
      我们在同一所小学,又住隔壁,但上学从不一起走。我跟我的伙计们一起,他有时走在我们前面,有时跟在后头。走在前面的时候我们交头接耳地笑他,他不自在,故意地昂起了头。走在后头的时候我们便时时回头笑他,他不理会,常低着头踢脚下的石子。
      他长相阴柔,皮肤白嫩,双眼长而细,被自动归结到娘娘腔的范畴里,谁跟他玩都会被嘲笑,学生们称他为“二椅子”。
      我从小便觉得他长得好看,比扎着脏乱小辫儿的女孩还要美一些。但我也从没质疑过孤立他这项行为的正确性。不跟他玩就是合群,跟他玩就得不停地跟人作对。大人也不管,老师也不管,那我为什么要管他呢。
      夏季里幼小的我和他光着腚隔路相对。我在严密的树荫下,顶着满头的蝉鸣。他在吃米的鸡群中,白绿斑点的鸡粪散落在他短小的影子里。那时我觉得我们是相似的,我们都被不由己说地扒光了衣服,赤条条地丢在这个世上,承担着不同风格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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