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长灯明》人间闲逛

3、第 3 章

　　原是乡中族老知他在京中孤苦无依，便托人给他寻了门亲事，若是七年前，他就拒了，可是七年了，他的豪情壮志明面上是看不到了，不知是蹉跎成灰，还是尚有红星，且待凌云时，一飞冲天。
　　族老给他寻的这门亲事，是商贾人家。
　　士农工商，商为下，纵有家财万贯终是低人一等，所以苏万拿到族老的信，便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请这进士女婿。
　　谭宗庆接到信，又见苏府派人来请，叹了口气，认命的跟人去了。
　　苏家有钱，但到底是商贾，按朝中规矩墙头比别家矮三寸，亦不能和官宦人家同街而居，因此苏宅就远远落在城中西北角，看着挺寒酸。
　　谭宗庆在京中多年，见多了泼天富贵，一眼就瞧见那照壁是一整块的洞庭石，价值不菲。
　　谭宗庆抬脚过门槛，被小厮簇拥着到了正厅，这般热闹客气，也只有当年挂红游街时遇见过。
　　“后来呢？”白棠问他：“你娶了苏家小姐？”
　　提起妻子，谭宗庆笑道：“我自然是娶了，吾妻虽生于商贾，却是贤良淑德，嫁于我后，将家宅治的妥妥当当。”
　　谭宗庆当时怕这苏家养出的女儿，是一般商人家的铜臭，待要见面时，还心下叮嘱自己莫要太过嫌弃。
　　但那屏风移开，谭宗庆福至心灵的想：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苏小姐只是盈盈一拜，便晃进了他的心里，谭宗庆不自在的移开眼睛，回了一礼，骂自己肤浅，尚不知秉性，怎就先动了心。
　　那屋里坐着两人，站着一人，乳娘站在苏小姐身后，低眉顺目看似不起眼，却牢牢固着全程。
　　苏小姐看着郎君也是喜欢，又不好意思先开口，捻着帕，空拂下茶盏：“谭公子，请喝茶。”
　　茶香蕴愠，谭宗庆闻着熟悉，竟是自己平时喝的黑苦茶，苏府富贵，断不会喝这茶。
　　“昨天偶尝了此茶，觉得茶香甚凛，比寻常茶叶多了几分滋味。”苏小姐细声细语的说道：“十分钟意，想着公子也会喜欢，便自作主张沏了一盏，请公子品茗。”
　　“此茶苦涩。”谭宗庆直言：“一时兴起尝尝也无妨，若是长久饮此茶，只怕它原先让小姐觉得十分滋味，也成了十分嫌弃。”
　　说茶也说人，谭宗庆怕这足不出户的小姐被她爹骗了，便直言道：“苏小姐，你我二人皆为长辈做媒，才聚在此处，我心悦小姐，却有一事不得不说。”
　　苏小姐听他说心悦，早已心花怒放，手指绕了几圈帕儿，听他说。
　　谭宗庆也是有文人风骨的，坦坦荡荡：“我虽然是天正十五年进士，却居于微末之职，官小俸薄，若是小姐嫁于我，怕是要过清苦日子，不说别的，就是小姐手上的鹅黄纱，我就买不起。”
　　苏小姐听了他的肺腑之言，但也只是听了，书上的别人口中的，在心上过了一遍，是起不了涟漪的，若听了就能记住，世上会少很多痴男怨女。
　　“您说的，我爹爹都和我说过了。”苏小姐说道：“我不娇气，品的了碧螺春，也喝的了黑苦茶。”
　　谭宗庆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他心道你以为我是进士出身，居于官位宦海沉浮，终于出头之日，却不知我早已决心和那些阉党泾渭分明，这么说来，我无出头之日，只是这些话，他不敢说。
　　白棠隐隐抓住了什么，他知道这人说谎了，不依附阉党不得志，他都当上宰相了，还算不得志，那什么算得志，爬到皇上头上当他爹吗？
　　魏判敲着桌子：“白字黑字写的是你勾结阉党，谋害忠良，你还不认？”
　　“那是之后。”谭宗庆为自己辩解：“我原是不愿的，只想清清白白做官，是那世道逼着我为恶，逼着我成了鬼！”
　　天正二十五年，距谭宗庆高中已十年，苏月拂嫁他已三年，三年之中，他仍是小小的官职，不升不贬。
　　这年隆冬，飞雪千里，一日，谭宗庆在家中临帖，书房中的梅花碳烧的正旺，他拿着都快成秃头的毛笔，在写着拜帖。
　　按规矩，同年会试高中的进士，要尊当年会试的主考官一声老师，年年有拜帖人情往来，以成党派。
　　他那年的主考官是高相——高嵩，高嵩素于阉党亲近，所以他年年递拜帖，却不肯上门，若是往日也就罢了，毕竟他不过一无名小卒，巧的是今年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苏月拂小心的站在门外，手里拿着高府的帖子，高相的续弦和她是幼时相识，关系亲密，临近年关，便拟了帖，请她到府上聚。
　　这本没什么，只是高夫人不只请了她一位，这京中命妇贵女都请了，定好要来的几位家里都和阉党有联系，她知道谭宗庆的性子，生怕他不愿自己去。
　　她推开门，唤了一声：“相公。”
　　一进门，一股热气扑到她脸上，她心中才舒畅些，初嫁的时候，谭宗庆绝不肯用她嫁妆，亦不准她往书房添什么东西，是自己好说歹说，才许了这炭火进来，自此他冬日写字，也不用怕砚中结冰手上生疮。
　　谭宗庆看她一身新衣披上狐皮斗篷：“你要出去？”
　　“高夫人送了帖子来，邀我去喝茶赏雪。”
　　“你们幼时相识，临近年关是该聚聚。”谭宗庆不愿和阉党亲近，也不想扫夫人的兴：“落雪路滑，小心些。”
　　苏月拂高兴的应了一声，又给他添了把炭火才出去。
　　那马车载着她一路稳稳到了高府，她的奶娘染病休息，身边只跟了两个丫头。
　　到了高府，高夫人是亲自迎着她，一行人在湖中亭生了炭火，温酒煮茶赏雪。她挨着高夫人坐，瞧见那案上摆着一瓶牡丹，开的姹紫嫣红：“这大冷天怎还有牡丹？”
　　旁边侧坐的一位夫人笑道：“这牡丹是我相公偶然得的，统共就那么几株，今儿高夫人邀我们赏雪，我便拿了这盆牡丹助助兴。”
　　那花确实好看，尤其是万物肃杀中横过来一道春景，勃勃春色撞的人心花怒放。
　　“开的真好。”苏月拂由衷赞了一声。
　　她们一群人聚在一处，赏景却是不写诗的，出了阁的姑娘再写了诗，流传出去和文人写的诗词混在一处，是要被人耻笑的。
　　吟诗作对似乎早已随着她们出嫁那一日的凤冠霞帔，被火烛封进了箱子，鸡鸣一声大天亮，她们换了一层身份，成了某某人的妻子，低门小户的，在夫家姓氏之后加上一个娘子，高门显贵的加上一个夫人，纵使皇家无需缀姓，也是“皇”之后。
　　苏月拂是缺少这样的经历的，她出嫁之前学了许多的本事，出嫁之后自然能将那小小的谭宅打理的里外妥当，可她总觉得自己像困于一方池塘的北冥鱼，游不动身，展不开翅。
　　如今这世道若不依附阉党，只能龙爬虎卧草草一生，她看了一眼这坐着的几位夫人，有几个身世还不如她，都成了四品大员的夫人，说不准将来还能得了诰命，她银牙咬碎瓜子，利索的吐出瓜子壳：“姐姐，咱们什么时候听戏？”
　　高府养了一个戏班，没事便让他们唱几折戏解闷。
　　高夫人见大家兴致已醇，便让他们上来，按规矩第一折的戏，是该高夫人点的，第二折戏该由今日的贵客来，她们既是自己聚会，就不太讲究，高夫人见苏月拂隐隐不快，便递了牌子给她，让她点了第二折，她竟点了一出花果山，喜是喜，只是让一群命妇贵女陪她看猴戏，失了分寸。
　　高夫人也只是笑着由她胡闹，苏月拂听着戏，心中郁闷也缓缓散了，又喝了几杯酒，一吹冷风只觉得畅快。
　　“姐姐，我下去换件衣裳，这酒喝得热得很。”她小声说道。
　　高夫人见她脸上潮红，鼻尖微微沁汗，也知道她身骨健壮，不是吹吹就到的，就吩咐下人带她去换衣裳。
　　丫鬟带她到了客房，替她脱了外面衣裳，露出里面夹袄，她身上一轻，寒气蛛丝覆了上来，她借着酒气只觉得爽快，丫鬟不敢由着她这样出去，另取了一件薄衫哄着她穿上。
　　二人磨磨蹭蹭出门，外面又下起一阵雪，苏月拂虽心无文墨，但爱惜雪景，让丫鬟先回去，自己独自赏起雪来。
　　直到身上有些僵了，她才呵了口气往回走，回去的时候，她玩心起要从后面绕过去。
　　这湖中亭原有三条路通达，正对着一条连着戏台和亭子，后面一条连着花园，入口处是个大大的湖石，将花园口挡的严严的。
　　她穿园而过，合该本该，正瞧见那送牡丹的夫人狠狠骂着丫头：“走了一趟，还能把金钗弄丢了，你仔细找，找不到我扒了你的皮。”
　　小丫头一面挨打一面找，哭哭啼啼的为自己争辩：“原是有客房换衣裳，您不去，非要绕道这园子，丢了钗您还打我。”
　　那妇人见她顶嘴，又打了几下：“你还敢顶嘴，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寒风雪地里换衣裳，谁让那不要脸的占着客房不出来，我还得请她出来不成。”
　　苏月拂一听这话引到自己身上，也不乐意了，她本就是独女，被养的娇气，嫁人之后也不曾受苦，这脾气也是顺风顺水的长，当即走了过去，吓了两人一跳。
　　“我占着那客房又如何。”苏月拂嘴上厉害：“你推门进去便是，那么大的客房还容不下你。”
　　那妇人被当面呵斥，面上又红又紫，恼羞成怒道：“您是能点第二折戏的贵人，我可不敢和您同在一屋檐下。”
　　她本不该如此放肆，可她相公刚升了官，论品级大过谭宗庆，也是扶摇直上的人物，故此这几日的京中宴会都给足了她面子，可今日她的面子折在苏月拂这儿。
　　苏月拂不只夺了她点第二折戏的风头，更是点了一处猴戏，她只觉得受了羞辱，又逢苏月拂霸着客房不回来，她便赌气在着雪地里换了衣裳。
　　这位一时得势，被虚风吹的脚的不沾地，自认无需顾忌一个七品官的夫人，话里话外的不客气，如此打住还不至于闹出后面的事。
　　可苏月拂也不肯吃亏：“我能点第二折戏，你能让冬日牡丹开花，咱们谁比谁厉害，则天武皇尚不能让牡丹冬日开花，你竟是能，可知你本事要大过女皇了。”
　　那夫人吓得一抖，直直看着苏月拂，心道：真是商贾胚子，只闻铜臭，不知深浅，这话传出去，你可是不要脑袋了。
　　苏月拂见她只是看，也不敢还嘴，心中得意，自回了宴会。
　　那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对一旁装鹌鹑的丫鬟说道：“今日之事绝不许有第三人知晓，若有什么风儿传出去，可别忘了你一家子签的都是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