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的女孩》不拾柠檬

2、我们去看海

　　2006年的夏天，林潇潇即将步入一年级。北方的热浪裹挟着阳光与陆风的干燥气息，潇潇面无表情啃着西瓜，对即将到来的一年级生活不期待也不关心。
　　因为一年级也只能用铅笔写字不能用钢笔；因为小学开学也是要重新学一遍生母韵母，甚至“晚风轻拂澎湖湾”也早就会唱了；因为就算是一年级也不能戴红领巾……潇潇想不到任何东西来证明自己的成长。
　　潇潇哼着“白浪逐沙滩”的调调，她期待的长大是新的世界，是崭新的，她愿意拥抱的一切。
　　而不是千篇一律的循环往复。
　　但如果回头望，一年的时间也足以改变许多事情。比如爸爸开始到外地工作；比如自己家买了楼房，但是要等很久，大概好几个月才能搬进去；还比如潇潇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好了许多，之前妈妈舍不得买的，一块五一小瓶的养乐多，现在开始每天都喝到。可潇潇因为不能每天见到爸爸，暗自难过了很久，但她谁也没有告诉。人类是奇怪的生物，能适应一切，能接受一切，幼小的忧伤便沉寂在热浪中，被裹挟着稀释了。
　　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没有冰箱，没有空调，潇潇鼻头渗着汗珠，眼睛扫过挂历，挂历上大海与礁石的图像吸引了潇潇的注意。
　　她凑近，出神地望着挂历。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海，湛蓝色，掀起的浪花让潇潇能听到它拍打沙滩的声音，那么广阔与美丽。潇潇忽然想到，之前听妈妈说，爸爸工作的地方能看到大海。
　　她的心里忽然感到安慰：爸爸每天能看到大海，一定很快乐吧。
　　白鸽落在电视上咕咕叫着，应和着潇潇的想法。
　　正当她出神望着图画上的二维大海，敲门声传来。潇潇转头，看到上次自称是邻居的小男孩站在门口。
　　“我可以进来吗？”他小声问。
　　“可以，请进。”潇潇说完，转过头去，继续沉浸于大海，幻想着海风与浪花，甚至忽略了身边小男孩的存在。
　　直到小男孩拽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
　　“你见过大海吗？”她问他：“就是和这幅图片上一样的。”
　　小男孩摇摇头。
　　“我好想去看看大海啊。”潇潇感叹：“听说我爸爸就在有海的地方工作，我真想去看看。”
　　“我也想去。”小男孩说：“之前我爸爸在海边带来过海螺，你要去看我的小海螺吗？”
　　“海螺是什么？”潇潇问。
　　“跟我来。”小男孩拉住潇潇的手。
　　潇潇一愣，原来这就是朋友的手，原来朋友的手那么温暖柔软，像发呆时看到的软软的云。
　　男孩拉着潇潇，跑进自己家，打开桌子上的铁盒子，拿出两个小小的海螺。
　　“你看，这就是海螺。”男孩说。
　　潇潇将白色的小海螺拿在手上，认真地欣赏着：“真漂亮。”她说。
　　“你把它贴近耳朵，还能听到海风。”
　　潇潇照做了。海螺贴近耳朵的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了风的流动。海螺里的海风是在唱着歌鸣响，却总觉得少了些自由的气息。
　　“我觉得它不是真的海风。”潇潇有点遗憾。
　　“那等你听到真正的海风，能给我带一点回来吗？”小男孩说。
　　“好呀，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真正的大海……”
　　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潇潇抬头，是房东家的小姐姐来了。
　　小姐姐是最讨大人喜欢的那类小孩。她穿着花裙子，嗓音尖尖的，总是给一群孩子讲故事，会乖巧伶俐地和大人打招呼。潇潇却有些怕她，大概是因为在大姑大婶“这孩子什么这么不合群”之类的闲言碎语中，也总是参杂着小姐姐奇怪的眼神。她有几次路过正在被簇拥着的，讲故事的小姐姐，会感觉她压低声音，好像不愿让潇潇听到她在说什么。
　　小姐姐看了看小男孩，挥手让小男孩靠近她，然后贴近他的耳朵，不知道在小声说些什么。潇潇虽然从心里害怕这个被万众簇拥着的姐姐，但她依然用淡定的眼神看着她，直到小姐姐撞上她的眼神，心虚一样地停止了窃窃私语。
　　等小姐姐离开，小男孩忽然靠近她：“刚才她说你会和大树和天空交流，真的吗？你可以教我吗？”
　　“我不会。”潇潇否认。
　　“她说所有人都知道。”
　　“我只是喜欢大树，天空和白云，喜欢大自然，也喜欢所有的小动物。”
　　“为什么？”
　　“我觉得它们都有情感。”
　　“它们有什么情感？”男孩追问。
　　“你不明白。”潇潇走出男孩家，坐在地上，在炽热的阳光下抬头看着蓝天。
　　男孩也坐在了潇潇的身边。他们不说话，潇潇安静看着云朵衬在蓝色的天空中，不由得想道，如果天空完整地映在海里，是海更蓝还是天空更蓝？是不是云朵白天住在天空，夜晚就会飞回大海？
　　云卷云舒，这个夏天那么浪漫美好。
　　———
　　如果不是海底也有暗流涌动。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傍晚，警笛声打破了小巷的寂静。巷子里的居民听到动静，纷纷涌向门外，事不关己地期待警车停在谁家门前。
　　潇潇只在图画书上见到过警车的样子，有时也会在道路上偶遇。每次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和警车擦身而过时，潇潇总会回过头去，目送着它向远处驶去。每当这时，她的心中总是满溢着崇敬与向往，想象着警察叔叔驾驶着它，奔向光明，正义的方向。
　　但也是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代表公正的事物都饱含正义，就像警察不只有叔叔，还有很勇敢的阿姨。
　　这个世界的刻板印象，是从孩童就开始灌输的。而灵活地认识世界，适应生活，却是一门需要暗暗学会的必修课。
　　潇潇趴在窗户上，望着小巷里的情景。代表正义的警车就停在了潇潇家斜对面——是小姐姐家的方向。
　　从警车上下来的是穿着笔挺制度的警察们。他们淡定从容地敲开小姐姐家的门，然后对小姐姐的妈妈说了什么，径直闯了进去。不一会，他们押着小姐姐的爸爸走了出来。
　　他们一起钻进车里，疾驰而去，车尾扬起灰尘。整个小巷的人，眼睛都跟着远去的警车驶向远方，直到再也追不上才悻悻而归。只有小姐姐家的大门，紧闭了就再没敞开。
　　吃晚饭时，潇潇假装不经意问妈妈：“咱们家对面的小姐姐家里，发生了设么事情？”
　　“他做了错事，但是听说是被陷害了。”
　　“陷害是什么？”
　　“就是，因为别人的错事被惩罚了。”
　　“别人做错的，为什么要惩罚他？警察不会帮助他吗？”
　　妈妈摸了摸潇潇的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潇潇不知为何，朦胧里仍感到无比难过。这次和表妹星星羡慕自己的爸爸不一样，她只感到悲伤，没有一丝一毫的优越感。
　　“好在大家都喜欢小姐姐，这样小姐姐就不会太难过了。”潇潇偷偷想。
　　可敏感的她，却观察到了小姐姐的变化。
　　她看到小姐姐在路过那些大姑大婶们，还是笑得很阳光，灿烂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与忧伤，那阳光便是从阴云密布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发散在了氤氲的雨气中。
　　她看到大姑大婶阿姨们把小姐姐叫到身边，不是要她唱歌背诗，也不是要和她聊天，而是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又皱着眉头声色并茂地问她：“你爸爸是怎么回事？”潇潇感觉她们说话像孩童在翻手中的花绳。
　　她看到小姐姐笑容破在脸上，像个蹂躏变形了的洋娃娃，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那些拉着她手，却不怀好意的大人。
　　后来，大人们发现小姐姐那里套不到什么话，便放弃了攻势。可他们对小姐姐的态度也变了。从当初见到她就笑容满面地打招呼，拉住她问她今天又会讲什么故事，背会了什么诗，到现在视而不见，或者顶多撑起浅浅的笑容，擦身而过之后却又窃窃私语。
　　他们对她那么避讳，却又那么好奇。
　　小姐姐也不再如众星捧月般站在一众孩子面前，绘声绘色地讲故事了。她见到之前那些孩子，只是低着头走过去，与一边遗世独立发呆的潇潇对视，也会立刻转过头去。
　　潇潇看着小姐姐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感觉悲伤的浪潮袭来。
　　她却不敢走向前去拉住小姐姐的手。小姐姐不像邻居家那个至今还不知道名字的小男孩，潇潇清楚地知道，她可能不愿和自己做朋友。
　　于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安慰小姐姐的方式，就是在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停止发呆跑回自己家。她觉得，只要小姐姐不看到她，尴尬和伤心就会少一点。
　　她觉得哪怕只是少了一点点，也会对小姐姐无比重要。
　　那天傍晚，她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头顶盘旋的小白鸽，一边吹着夏夜的风，一边想象着海风的声音，抬头正巧看到小姐姐从她面前走过去。她不再每天都穿好看的花裙子，她的头发有一点乱，她好像开始有一点驼背......
　　小姐姐转头，发现了呆呆望着自己的潇潇。
　　“看什么看啊。”她很小声嘟囔了一句，加快步伐往家里走。
　　潇潇脸红了，立马低了下头。
　　忽然听到附近传来推开木门和跑动的声音。是那个叫安安的小男孩跑了出来。他跑到小姐姐跟前，抬高声音问她：“你愿意和我们做好朋友吗？你，我，和潇潇，我们三个做好朋友。”
　　潇潇一怔。她心头一暖，她不知道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了朋友，也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小姐姐低着的头也慢慢抬起来了。她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像做了什么伟大的决定，重重点头。
　　“那以后，我们三个就是好朋友了，好吗，潇潇？”他大声问。
　　“好......”潇潇小声说。
　　长大后的林潇潇，每次想到那一幕都会觉得无比庄重。
　　人生那么多重要的时刻，她悉心准备，在耐心期待的过程中，总会回忆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闪闪发光的时刻。在那一刻，在接纳别人的同时，她也开始被接纳。那一刻是那么重要，以后的她，总能从中汲取勇气，来乐观善良地面对温柔与残酷。
　　小时候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