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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相知若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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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雨势渐停,却有一串别样的雨滴声传来,我有些好奇,步出亭外,细看周围,发现这亭乃依一假山而建,一股清泉从山巅泻出,正打在亭顶中央,散落水流顺檐而下,整齐地敲落地面。
此景此音,让我心随之感动,回头见他旁边摆放着一支玉萧,思索一番,便过去拿起萧,吹响,琴箫合奏,雨声霏霏。
音止,我怔然,回过神,迎上他有些惊异的眼神。
“没想到,你一个宫女,在音律上却有如此造诣,看来我确是井底之蛙了。”他起身,凝视我,淡淡而语,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哥哥自小喜好音律,我在入宫前也跟着哥哥学过些,远不如你,你的琴声太好听了。对了,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公公。?”
“哦?”他似乎有些惊讶,“你是新入宫的吗?”
“嗯,”我笑着回答,“我是刚进宫服侍秀女的。你呢?”
“我是,”他顿了顿,“哦,我是陪皇上学琴的小公公。”
他沉默片刻,转身望着檐口滴下的雨水:“每次下雨,我都会来这里听雨,与她合奏。”
“跟雨合奏?”我奇怪地问。
他伸出手,任雨水拍打,“你听,多好听的曲调。”
我学他摊开掌心,雨滴滑过,不似刚才冰凉,却有一丝愁绪。
他对我一笑:“我叫小宝,你呢?”
“幽蓝,在抚辰殿伺候陆姑娘。”
“幽蓝,我记住你了。”他俯身将猫抱起,“纯心,你也很喜欢这个姐姐吧,所以才特意带我来此,为我交这个朋友,你知道的,在这个宫里,我只相信你。”
“纯心,很好听的名字。”我微微一笑。
“纯心是我唯一的朋友,与我一样,它也不喜欢这宫里的人,除了我以外,你是第一个它愿意接近的人,你很特别。”
他将白猫抱在怀中抚摸片刻,回身迈步至石凳坐下,说道:“再合奏一曲,如何?”
我点点头,心中却似有一丝惭愧,这个皇帝比我还小一岁,小小年纪,愁绪满怀,而我却还在此费心骗取他的信任。
手持萧,立于风中,琴声深远,萧韵悠长,雨滴清脆。
回至房中,细听,陆婉儿依旧未醒,躺进被衾中,我将绢袋拿出,里面正是猫最喜欢的花,我曾在定楠的古书上看过,这花特别的香气会让猫闻之舒畅,并随香气而行,而将其晒干后香气浓馥,对猫的吸引尤为明显,但普通人对此香味并无特别感觉,所以我无须担心皇帝的怀疑。
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我已经成功地见到了皇帝,却不知道为何,对他有种特别的感觉,有些亲切,有些熟悉,并不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倒像是邻家的弟弟。
但很快,我就从这种奇怪的想法中醒悟过来,轻叹一口气,走到这一步,我自知已经无法回头,为了报仇,我只能往前走。
翌日,秀女们训练礼仪,宫女们无事,便在一起聊天。
“你们知道吗?昨儿个我见着皇上了!”是抚辰殿中的宫女芸儿。
“是吗?”我们异口同声,这样的一个话题,显然会引起众人的兴趣,我们立刻将她围拢,“怎么回事?快说说,皇上长什么样?”
“嗯,高瘦的个儿,亮亮的眼睛,尖尖的鼻子,”芸儿靠在石桌上,双手托腮,仔细回想,“瘦是瘦了些,却还是挺俊俏的。”
“你怎么会见着皇上的?”众人有些奇怪。
芸儿有些得意之色:“昨儿个穆主子身体有些不适,我去找汪公公,路过御花园时,就看见了皇上。诶,你们猜,皇上在干嘛呢?”
“他带着一只猫,在那捉蛐蛐呢!”见我们一脸疑惑,她笑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说话的是菱心,她姑姑是太后宫中的宫女,“我听姑姑说,皇上终日只是玩乐,花样可多了。”
“啧,”一片惊叹声。
我暗自疑惑,这似乎与我所见的皇帝相差甚远。
若他日常真是如宫女们所说的只知享乐,那他应该是知道他弱敌强,所以用昏庸无知来伪装自己,让诸王忽视他的威胁,无所顾忌地造反,而他呢?会有所准备么?看来,衡王的这个对手虽年幼,却也不容易对付。
“平日里,皇上最爱和宫女公公们一起厮混了,”菱心继续说道,“听说太后娘娘可气坏了,所以才着急立后,说是要好好收收皇上的心。”
“说到皇后人选,一定是我的韩主子,她是这些主子中最漂亮的了。”
“才不会呢,一定是张主子,她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呢。”
“我看,她们都争不过我的杨主子,她才貌双全,又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儿。”蓉蓉似乎把握十足。
“陆主子的才学连太后娘娘都称赞呢,一定是她。”我也跟着凑热闹。
“哎呀,都别争了,”芸儿一副志在必得,“你们都别指望了,穆主子才是未来皇后呢,昨儿个太后娘娘都特地遣人来探望她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自己的主子是未来的皇后,各自散去后,我独坐抚辰殿前的长凳上,树上落叶已尽,寒冬将至,阵阵北风已满是寒意,原来,京城的冬天,亦是这般寒不可耐。
回想转眼进宫已一月有余,我每日除了伺候陆婉儿的饮食起居,就只与宫女们闲话,不过都是些刚进宫的最下层奴才,彼此间少了些勾心斗角,还算有些姐妹之谊。
陆婉儿见我憨实本分,对我亦不错。因为她的大方稳重,聪慧识礼,太后对她颇为青睐,常常宣她入寝殿,时有赏赐。
不过从陆婉儿在人后的言谈举止中却依稀可见她并不如其他秀女般热衷参选后妃,除了太后安排的宴席,闲暇时她总是一个人关在房中看书写字,不似她人总是找机会奉承太后,接近皇帝,对此,我倒着实有些奇怪。
秀女之中,太师穆霖之孙女穆清羽年仅十三,年少恐难担皇后重任;锦衣卫指挥使杨俊泽之女杨爽骄横跋扈,据说太后对此稍有微词;张荷若虽是太后侄女,然其父只是太后本家堂兄,且只刚封了个五品的闲官,出身低微。看来这皇后之位,最终花落谁家,还无人知晓。
正思索着,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异响,回头一看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草丛中,起身凑近细看发现是一只小雁,翅膀上有大片血迹,我将它抱起,已经没有丝毫动弹了,抬头只见一群雁儿已渐飞渐远。
看来,它是因为受伤掉队,却没有被同伴发现而最终支撑不住落地身亡的。我轻叹一声,在旁用手挖了个小坑将这个孤独的小生命葬了。
感怀之余不禁自嘲,我如今的境地亦是孤身难立,在这处处透视出至高无上的皇权的宫中,稍有不慎,面临的就会是万丈深渊,如同这只小雁般坠地而亡。
“幽蓝,”一声轻呼,是陆婉儿在唤我,我赶紧起身双手在裙摆上擦了擦指尖的泥土,却见她轻摇拂柳般走来,“怎么了,手上都是泥?”
“没什么,姑娘,”我将手拍拍干净,赔笑道:“刚才有只小雁受伤死了,奴婢见它可怜,便将它埋了。姑娘有何吩咐么?”
陆婉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片刻,说道:“太后娘娘与皇上今晚赐宴,你过来为我更衣梳洗吧。”
“幽蓝,”端坐梳妆台前的陆婉儿看着镜中为她篦发的我,突然开言,“你是哪里人?为何入宫?”
我看着她,似乎只是不经意地想问问我的来历,便将萧任归早已为我准备好的身世告诉她:“奴婢是南安人士,因家中贫困,长兄未娶,弟妹们还未成年,父母听说若能选上宫女,能换些钱粮,就将奴婢卖了。”
简短的一句话,我却说得有些凄凉,要想在这宫中立足,首先必须取得主子的信任,不能让陆婉儿怀疑我的身份。
“哦?”陆婉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别样光芒,似乎仍想开口,见我眼眶微红,便吩咐我去取今晚的衣裳过来,着衣后迈步出门。
这又是一个雨夜,服侍宴席归来的陆婉儿睡下后,我决定抓住这次与易扬熙接近的机会,我仔细探听着陆婉儿的呼吸声,确认她已经睡着,轻声迈步出门。
立冬已过,凛冽北风夹杂着冰凉雨点,刺面而过,我身着新领的冬衣穿行在长廊中,依旧感觉寒意逼人。
“每次下雨,我都会来这里看雨,与她合奏。”
今晚他仍会来吗?不管如何,我必须利用一切机会接近他。
拾忆亭,对了,就是这里。
可是,空无一人,也并无琴萧在此。莫非他只是随口一说么?
我独立亭中,合紧衣裳。一时风静,只有雨点拍打亭檐,滚落至青石地面,叮咚作响。
亭边树上零落残叶随枝干在雨中摇曳,果似乐曲伴奏。此情此景突然让我想起那日在文府后花园,定楠手持竹萧,吹着《梅花三弄》,我在雪中梅花树下,盈盈翻舞。
念及此,心有所触,不禁轻掂足尖,手指兰花,曲伸双臂,侧首旋转,翩翩起舞,这支舞是我与定楠乔装改扮后在教坊所学,有个好听的名字:玉树琼花。
而如今却是物非人亦非,我入了宫,定楠不知身在何处,想到这些,不禁泪湿双眸。
惊觉《梅花三弄》的萧声竟在我身后响起多时,我慌忙停住,回身,却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是易扬熙。
手持玉萧,他迈步向我走来,面带微笑,旁边跟着纯心。
“飞裙转袖,犹似霓裳羽衣。没想到,你除了通音律,舞姿如此惊人。”
我欠身微微一笑:“小宝公公过讲了,我嫂嫂脱籍前曾是教坊的舞伎,这是我入宫前跟她学的,我们最喜欢在哥哥的箫声中跳舞了。”
本不想让他知道我会跳舞,无意中被他看见,为避免怀疑,我胡乱说了个缘由。
“原来如此,”他似乎并不在意,转身抱起纯心,看着檐水流下,“以后直接叫我小宝吧,我叫你幽蓝”。
我答应着,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这就是宫女们口中贪玩享乐的皇帝吗?为何总是忧思满怀?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幽蓝,你看这雨多美!”他伸手任凭雨水滴落,“知道我为何喜欢雨么?”
“为何?”我诧异地看着他。
“因为,它纯净,不掺一丝杂质。就像纯心一样,全身雪白,如落尘世的精灵。”他凝视着掌心的雨水。
“如果人的心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他转头看着我,“他们个个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真心早已不见,可悲,可叹。”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如我而言,虽是孤身入宫,却也有主子怜惜,宫女姐妹们照顾啊。”我看着他,悠悠地说道。
“是吗?”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转而冷笑一声,“但愿那是真心。若是来生可以选择,我不愿出生在这深宫中,可惜人生本无选择。”
“不能选择出身,却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不是吗?”我似说给他听,又似说给自己听。
“是吗?”他定定地看着我。
“不错,”我对他一笑,“至少现在你可以选择不要总是那么忧虑,开心自在一些呀!”
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知道为何,看到他这样我心有不忍,真心想他过得好一些。
“其实,”他微微一笑,“跟你在一起让我有种特别的感觉,初次见你,就觉得你似曾相识,跟你说说话,也让我感到了自己真实的存在,难怪连纯心也会喜欢你。”
“是吗?”我不自然地低下头,有些许愧疚,若是他以后知道我刻意接近他的目的是害他,他会不会恨我?
“若是这宫里的人都能如你般纯真自然,多好,”他转过头,放下纯心,犹豫了一下,“以后只要下雨,你就来这里,我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我点点头,静静地看着他,只觉他的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动力让我想了解他,不单是为了衡王,却是发自内心的想走近他。
他放下纯心,萧声骤起,起音深沉,透出无奈与寂聊,风吹起我的发尾,静静的看着他,莫名地沉浸在他的愁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