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破茧蝶 ...

  •   盼鸢心事重重地抱着小雪,盘腿坐在床上,反复咀嚼着白天表姐给她灌输的那几句真知灼见,嘴里偶尔还会蹦出一两句不经思考的语言。
      等她一晃神,反应过来,才惊异自己居然说出了“也许真的该结束了”这等丧气话。

      一向浪迹天涯、无拘无束的狸花猫也感受到了她低落的情绪,竟真的停下来听人类的唠叨。时不时喵出两声低吟,以作回应。
      也会在她失眠的夜晚化身闹钟,扭进房间,跳上床,极通人性地蹭蹭她带泪的脸,提醒她该休息了。

      盼鸢自然睡不着,脑子里的想法囫囵了半天,单手抱起小雪,一掀被子,爬了起来。
      将小雪团在桌上,盼鸢点亮台灯,连夜写了封情真意切的‘陈罪书’,打算明天请银苏托她带进医院,交给宁思言。
      小雪往旁边挪了挪,开花的肉爪子一挥,碰掉了厚厚一叠的信件,折过的崭新信封稀稀疏疏地掉落,盼鸢听到动静看了一眼,没去管,伏台专心写着新的页纸,任由它沉入黑暗的角落。

      宁思言的信件在她送出信的当天下午,经过高阅到了她手上。
      高阅没说什么,只是剃了寸头的五官做起表情来更加明显,略带歉意的眼神将他的心思出卖得干净。

      趁着下课的间隙,盼鸢从桌肚里摸出来,打着七八个吊桶展开了书信。宁思言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遒劲,盼鸢有一瞬的恍惚,所谓见字如面,时间仿佛从来没有走动过。
      信上第一句是问好,为母亲伤害性的语言和行为向她道歉,不管怎样都不该迁怒她。
      接着问了她的近况,后说他没有责怪她,那天没能赴约,反而是他不该放她的鸽子。又解释说自己现在状态很好,之前想过联系她,但惨遭拉黑。
      最后一句是表达想念,还说出院之后会第一时间去找她。

      下午阳光柔和,盼鸢坐在窗边捧着这薄薄的纸张,似有千斤重。
      透过干净的玻璃,她看向窗外,芒叶常年翠绿。不尽的绿叶将光线平等地切成没有棱角的碎块,风一晃,就荡成了湖泊。
      想到自己那封临时起意的诀别信,盼鸢的头皮和双腿一块波动,想站起来去追赶银苏。
      可后悔的念头昙花一现——来不及了,银苏现在应该已经到医院了。

      盼鸢只好转为写回信,手忙脚乱地撕下一张作业纸,提笔写了一行,中年人那张万分憎恶她的脸忽然在脑中浮现……
      盼鸢手一哆嗦,停了下来,想起白书影在医院的激烈言辞,迫切和宁思言建立联系的欲望悉数被挡了回来。
      ……靠他们真的能改变得了一切吗?

      盼鸢不知不觉就丢了笔,眼神呆滞地往后一靠,希望在心里秋风卷落叶般刮了起来,不作停留就肆无忌惮地飘远。
      眼前很快模糊一片,她只觉希望渺望。
      逃避才是眼下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多日的精神折磨连带身体也吃不消,她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盼鸢不知道这正确与否,成不成熟,她只是就那么单枪匹马地决定了。

      自那之后,盼鸢几乎舍弃了所有的娱乐时间,独处时沉默得像个哑巴,一心复习和练舞。
      时而只言片语地答话,时而又话多得如唐僧附体,只是念着念着就跑题千里,旁人不知所云。
      明心有时托腮听那一车轱辘话,就能觉察到盼鸢在用语言掩饰什么。除了旁敲侧击地安慰,她也自认为实在黔驴技穷了。
      她作为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更加理智冷静,能想出一百种应对的方法,只要实操一下,怎么看都比逃避的效果要好上无数倍。
      ……可是后来她想明白了。
      作为旁观者的自己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永远无法替代盼鸢承受痛苦,也就无法体味她的难处究竟是什么滋味,难受的程度之深。
      她能做的就是当好一个倾听者,看见并承认她的痛苦,就足够了。

      宁思言住院的事是一堵不透风的墙,没走漏一点声音。
      没人知道盼鸢在这事儿里担任了什么重要角色,不再有人讨论她,她自己却无法走出这个牢笼。
      迟钝如江陵,也发现了她的状态异常。

      这天,江陵回到家,空调暖和得不像进了深秋。客厅的电视正放着一部长达三小时的印度电影,剧中的主角正带领诸多群演热舞,场面宏大,音乐激昂。
      在起伏有致的旋律中,江陵看向茶几,上面堆满了摆放凌乱的试卷和笔记,还有一大袋打开的薯片和她专用的卡通兔子陶瓷水杯。
      也许是太累了,女儿窝在沙发上蜷着身体,被子也不盖,却睡得很沉。

      江陵近来行事诡秘,正不见光地忙着自己的活动,依旧对女儿采取放养政策。
      干燥的手下意识在口袋里摸了摸,他走向沙发一侧,身高腿长地一弯腰,拿遥控关了电视,另一只手丢了沓毛爷爷在她试卷上。
      起身叼烟,取了件外套,江陵又出了门。
      走在夜风里,江陵站在路边等车,准备去见几个年轻时看不太起的‘朋友’。

      临近十一月的天气,冷意铺天盖地地袭人。一个月前,盼悦给他打了通电话,冷嘲热讽地一顿输出,跟这阵风一样割人。
      江陵吸完最后一点烟丝,丢弃,抬鞋底碾灭。
      他早出晚归,不再宅家酗酒,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体面,刮了胡子,西装革履地出门见人。
      盼鸢以为他寻到了新的芳菲,倒也不甚介意,要是确有其事,她会提前做好迎人进门的心理准备。

      后来无意听到江陵在阳台打的几通电话,时常能听到高声的争执。
      业内的专业术语她听不大懂,但综合意思,隐约是哪个环节跟他定的思路劈叉了。
      ……竟然不是寻花问柳?
      盼鸢嘀咕完转为了感慨,惊讶他人到中年还有东山再起的勇气。收回外放的耳朵,喝完杯中冷凉的茶水,盼鸢一股脑地抱起复习资料,轻手轻脚地从客厅溜回了房间。

      她无暇顾及他人,每天复习完就跑机构接受指导和练习,还要准备舞蹈考试,每天累得像狗追着尾巴打转,披星戴月地回到家,倒头就睡。
      周末和银苏、明心出去聚会散心,常常在路上谈天大笑,郁结被挤得没了位置。
      宁思言这三个字也逐渐缩小为一根刺,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察觉到疼痛。

      盼鸢下午有时在教室最后一个走,放学后,她偶尔能看见楼惜弱的身影,手里抓着串钥匙,急匆匆地从楼梯口跑下,骑自行车回家。
      身边一个姐妹都没了。
      她也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一头扎进了她此前嗤之以鼻的圣贤书。

      一瞬间,盼鸢心中怨恨交织。
      拜楼惜弱针对所赐,她抱着自责又愤怒等复杂情绪在压抑与恐惧的氛围中度过了半个多学期。用她当时在日记里的描述来形容,就是心上总像屯了块挪不开的石头。
      哪怕时过境迁,她也永远不会忘记高二放假那天的太阳。
      她抱着一摞书走出教室,那天下午的晚霞清晰耀眼,她对着看到失焦,感受到自然的蓬勃而不可直视的能量,这才扭头下楼,如释重负地甩开了那段阴影。

      此时,她仍旧单纯地信奉着恶人终有恶报的因果循环,认为楼惜弱哪怕改变了,也不配过上好的生活。她怨毒地,毫不收敛地,巴不得楼惜弱能栽跟头,怎么样都好,最好能一蹶不振……
      盼鸢眯着长睫,报复性地想着,目送楼惜弱骑车的瘦削身影消失在教学楼低矮的过道,心情很是痛快,以为只有这样才足以偿还她受到过的伤害。
      可刚发完念,拧紧的眉毛一下,她就觉察到了自己的邪恶,转而极度地郁闷起来——
      就算伤害配平,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人亏待她,要不是大事,她见人服软就消气了。
      何况,就算她再怎么讨厌和怨恨楼惜弱,也对她的生活起不了一丝影响。毕竟她的性格让她无法主动复制楼惜弱对待人的手段,做不出追着对方迫害这等充满了人之劣根性的骇事。

      我当然可以翻篇,但不是现在。盼鸢仰起脖子心想,试图用这截器官去俯视曾经和楼惜弱的友谊。她成功了,也失败了。
      高涨的情绪依旧支配着她还算不上智慧的大脑。
      走入芒树底下,盼鸢抬头看了看天。
      天气晴好,荫下湿凉,像往常深秋的每一个日子一样。
      她忽然想起,银苏和明心跟她说好了今晚要在学校食堂一块吃馄饨对付宵夜,绷紧的心就像失了弹力的皮筋,一下就松了所有的嗔痴恨怨。

      清河市第一人民医院。
      争执过后,母子俩心照不宣地各执己见,一个星期没有交流,都在等对方妥协。
      这天,窗外阳光大好,宁思言坐在病床上复习,宁立恒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爸?”合上厚实的笔记,宁思言歪头朝他身后看了眼:“今天怎么是你来送饭,妈呢?”
      宁立恒走近,没接话,并不熟练地拆开妻子急匆匆留下的饭盒,眉宇挤出明显的川字纹路,低声说:“先吃饭吧。”

      听着父亲干哑的嗓音,宁思言内心泛起狐疑,他自觉取过筷子,稍微抬眼:“感冒了吗?”
      “不是。”宁立恒说,欲盖弥彰地清了清一夜没睡的干涩嗓子:“先吃饭。”
      宁思言不再追问,大人一上年纪,比他们更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他只管沉默地喝起母亲做得最拿手的菌菇汤来。

      吃过午饭,宁思言百无聊赖地在作业纸上作画,画的是记忆里的榕树,用的黑色签字笔,此前他都在白书影的管控下动弹不得,没有作画条件和时机,正好趁现在喘口气。
      宁立恒低头回复完助理的消息,起身走到窗边俯视而下,能看见医院大门,不时有行人陆续陪伴家人离开。两旁榕树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大清底下的柏油路,只是车辆来往频繁,时不时钻出一辆,能让人确认那是一条路。
      看到车,他又联想起昨天送妻子上车时的情形,眉头直往下扯。

      宁立恒转身走回床边的软椅坐下,长叹了口气,交叉起双手,感慨地说:“你外婆走了。”
      噩耗突然,宁思言猛地抬起头。
      宁立恒一点不意外儿子的反应,挤着眉头继续说:“你妈妈昨天下午就回老家去了。我请了阿姨,一会儿就过来,这段时间她白天照顾你,晚上我再来陪床。”
      宁思言微张着嘴,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在他印象里,外婆是个严肃又挑剔的典型人物,身材瘦削却挺拔,目光总像两盏一望千里的大灯,时时刻刻照在人身上,好随时挑出人的毛病来。她从物质匮乏的时代走来,年轻时没能满足的心愿通过纽带系给了女儿,为了一技傍身的说法,白书影从小就得进行每天十小时左右的魔鬼式训练,连吃饭和休息都受到严格管控。
      成年后的母亲对待自己的儿子自然是一脉相承,完全延续了外婆畸形的教育方式与爱管人的毛病。
      这几年的飞速成长,让宁思言逐渐意识到母亲强势性格的根源,从小就经受高标准洗礼的人,太想把一切都牢牢攥在手里了。
      老太婆在他这里是罪魁祸首之一,更不讨喜了。

      加上他小时候好糊弄,老人也眯着那俩大灯盯他练琴,比母亲还要“法不容情”,错音少不了挨训,不仅得重来,还得练到形成肌肉记忆才算过关。上了初中,他开始能做自己的主了,才逐渐疏远了老人。
      宁思言低头沉思,感伤老人的离世的同时,又理智地觉得始终不亲近,所以没到要大把掉眼泪的程度。

      一星期后,白书影处理完事宜回来了。
      母亲进门的一瞬,宁思言险些没认出来人,这位行走的竹竿比之前消沉更甚,脊背倒不是挺的,短短几天却像过了好几年,时间全都写在了拉长的脸上。不用问缘由,宁思言也知道这与去世的外婆脱不了联系。
      打那之后,他好几次看见母亲在门口低头抹眼泪,好似脆弱进不了门,得换上一副冷硬的面孔,若无其事地进来,才算得上是以一个家长的面目待他。
      宁思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儿,想明着安慰她,又怕拿捏不住分寸,打破母亲一贯的伪装。毫不作为,又隐隐心疼,见她分明难过还要强撑,眼眶也不由地泛酸。
      他只好不再违逆圣意,只要是母亲大人递过来的话就接,让吃什么也都往肚子里咽,尽量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努力,恢复一点往日“听话”的人设,让她省点儿心。

      宁思言就这样当了几个月的顺毛驴,日子千篇一律,他都过得有点得心应手了。直到这天,白书影坐在床边闷了半天,憋出一句想跟他聊聊出院以后的打算。
      宁思言心中这才警铃大作,将眼耳口鼻统统联系起来,重新进入警戒状态,摇摇晃晃地想起他那前途未卜的将来。
      好在此前口水仗的作战经验丰富,宁思言很快心如止水,谨慎地看了眼白书影,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轻应一声:“嗯。”

      白书影看着儿子不大是想配合的模样,大约知道他在忌惮什么。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老人的临终遗言。白书影望着天花板长呼了口气,鼻头一阵酸,扭过头,有些手足无措地拿起一个苹果来削:“今年估计上不了了,你要想参加艺考就复读吧。”
      “你爸人脉广,联系了朋友帮物色机构,你辛苦一点,系统去学一年,来年……”

      回忆高三那年,盼鸢印象最深刻的始终是她背井离乡的决定,在懵懂而青涩的执念中离开生养她的土地,去一个并不属于她的陌生都市。
      那年校庆在她们精彩的舞蹈中结束,作为最后一个表演节目,盼鸢挽着时雨庭和另一个女生的手鞠躬谢幕,台下师生掌声雷动。
      抬头,盼鸢望着台下的人,移动视线落到一班所在的方向,那里却仍旧没有宁思言的位置。
      只有位处前排的高阅,顶着好几个校领导放射而出的激光眼举着手机,肆意地抓拍照片。

      悻悻收回目光,盼鸢低头跟着时雨庭的脚步退了场。和宁思言一起在晚会上谢幕的幻想最终没能落地,却跟宁思言的腿一样,摔了个粉碎。
      自此之后,时间似乎在脚底抹了油,飞速滑向了高考。

      盼鸢的统考一路绿灯,是她日夜兼程、未雨绸缪的结果。舞蹈考试的校考流程长如流水线,分好几个阶段,她选的三所目标学校全都聚焦枫城,是为了保证自己不论高低都能留在那儿,好践行之后跟债主表姐的约定。
      在机构里,盼鸢天天将自己拉得像根绷紧的弦,几乎没有开过小差,长此以往,带她的舞蹈老师也被她身上的认真劲儿所折服,尖锐地评价她‘努力有余,人气不足’。
      她挤出笑容,试图乐观给老师们看,以证明她还是有那么一丝残存的活人气息。老师们却吓得赶紧转过脸去避其锋芒,纷纷摆手:你还是努力吧。

      为保通过率和精确调配精力,盼鸢不得不重点研究其中一所注重舞蹈表演的学校,又听从表姐的建议,在当地找了个该所学校毕业的老师补课,顺便研究历年考试的命题风格和考试重点,进行目标式的精准训练。
      取经之路不易,到了考试那天,竞争仍旧相当激烈,几千人竞争几十个录取名额,其中还不乏灵气之辈。
      待在考场候考,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时被母亲带去参加舞蹈比赛现场的错觉。
      回过神来,流程老师已经叫到了她的考号。

      亮眼的成绩助她这尊泥菩萨过了江,半年来紧绷的神经在拿到校考合格证后终于松懈了一刻。盼鸢在阳台点了支烟,却没有抽,呆呆地撩在铁制栏杆上看它逐渐燃烧殆尽,化成一截熟悉的灰。
      如果宁思言还在身边的话,他一定会笑着祝贺我的吧?盼鸢眨眼想着,长睫上有浓密的惆怅,不多时,她将早已冷透的烟蒂取下,穿过客厅,丢进了垃圾桶。

      距离高考不满一月,盼鸢回到家,一进门,喜提客厅脏乱差大礼包。她起初以为江陵久违地将发酒疯的习惯捡回来了,才把客厅砸了个干净。
      她在学校复习,每天卷子写得头昏眼花,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上个台阶都能幻视出五花八门的题目。
      回到家就剩口气,能喘,她连抱怨的气都没点起来,随意横在沙发上缓了会儿,吊着口气爬起来,默默收拾了地上的狼藉。

      江陵这一遁世就是一天一夜。
      死人爹这毛病有前科,盼鸢一点没起疑,周一去学校,刚出门,隔壁赵大妈也急匆匆地往外走,两步贴过来,一句话就是一个炮弹,说她爹涉嫌非法集资被抓了。
      盼鸢被轰得脑门直发昏,傻在原地,眼珠子都忘了怎么转,赵大妈轻轻推她肩膀,低声喊她:“小鸢?”
      ……非法集资?
      在这个不算陌生的概念里惊醒,盼鸢干涩地眨了眨眼,再看向赵大妈,鼻头涌上一股酸涩。
      再要说什么,全堵在喉咙里了。

      “唉,前些天警察上门来找,没找着他,我就感觉不对劲了……”赵大妈激动之余,手背打上手心:“你那会儿也不在,警察就留了我的电话,刚打过来说抓到了,一会儿拘留通知书就送过来。”
      扭头撞进赵大妈心疼的眼神,严防死守的心一松,盼鸢一个字没说,眼泪就在眼眶里挂实了。
      “哎呦,哎呦,不哭不哭不哭……”赵大妈把手里的塑料袋随意往地上一撩,布满纹路的粗糙双手揽过她,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后背。
      靠在赵大妈宽厚的怀抱里,盼鸢呜咽得厉害。

      “小鸢啊,咱们伤心归伤心,先看看有没有靠谱的亲戚……”赵大妈手背干糙,替她抹眼泪,不忘给盼鸢支招:“打个电话让大人来处理,你爹要是被查出来真有问题,这一进去,唉……”
      赵大妈心里揪地疼,也是看着长大的,挺好一孩子,母亲一走,整个家就倒了。她人就住隔壁,盼鸢家里有点风吹草动她都门儿清,自打盼情走了之后,盼鸢基本就是自己当自己的爹妈,自己照顾自己。
      江陵基本不管事儿,只管自己买醉潇洒。
      这爹就算被抓了也不影响她正常生活,就是经济来源怎么办呢?
      赵大妈愁得眉毛直耸入云,她有心帮忙,心想能帮一时就帮一时,那之后她上大学呢?总不能管到这个份儿上吧?
      说到底还是别人家的事儿。
      肚子里的火气转了一轮回,又回到了江陵身上,赵大妈愤恨地埋怨道:“这个江陵啊,好好的阳关道不走,净干些违法乱纪的事儿……”
      “他自己作死就算了,就是苦了你这孩子……”

      盼鸢没去成学校,在沙发上干坐了一上午。
      落地窗半开,下午起了点风,直往客厅里打,布料和玻璃噼里啪啦地吵了好一阵的架。
      眼泪干了就再也流不出来了。盼鸢起初是哭自己,二旬未过就摊上了无妄之灾,落得个还没能独立就毫无倚仗的下场。
      以及,她不明白内里那点儿心揪的悲痛从何而来——江陵不是罪有应得吗?

      坐到下午一点,盼鸢才想起来要给何芸发消息请假。
      确如赵大妈所说,这样的突发状况她束手无策,情急之下,盼鸢下意识将求助电话打给了盼悦。盼悦听到消息,也如遭雷击,但作为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成功人士”,什么罕见的事件都颇有见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回复说会尽快处理工作,当天的航班飞清河。
      电话打完,盼鸢麻木木地盯着手机屏幕,低头自言自语起来:“……又给她添麻烦了。”

      何芸只要了个请假原因,就在这个节骨眼儿给盼鸢批了两天假,她以为这孩子临近考试,心理压力太大了受不住,不仅没责骂,还好心劝解了两句。
      盼鸢将那几句话看完,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索性甩下手机,和衣倒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再一睁眼,她人已经到机场了。
      遥遥看见到拖着行李箱快步奔来的盼悦,盼鸢眼眶一酸,委屈和悲痛一齐袭上心头,眼泪再次宣告决堤。
      “没事了没事了,表姐在,表姐在……”盼悦松开行李箱,一把抱住盼鸢,自上而下地抚着她颤抖的后背,眼中心疼泛滥:“哭吧,哭吧,发泄出来就好了……”
      言语安慰完,盼悦大概揣测了一下江陵这件事有可能的走向:“乐观点,江陵还没定罪,金额不大的话,退赔,再签个谅解书,还是有可能缓刑的……”

      盼鸢隔天就消假上学去了,何芸大为震惊。
      她讶异之余想找出点破绽来,却发现这孩子的状态比以往还要精神百倍,想询问缘由又怕盼鸢觉得她多管闲事,就打消了念头。
      盼悦去拘留所大致了解了下情况,回来后往沙发上一坐,喝了口温热的花茶,才告诉盼鸢此事的来龙去脉:“唉,你爹没老就糊涂了,说是想给你筹点大学的学费,才剑走偏锋,假借投资项目的名头,本来就想搞点小钱,结果滚得有点大了,找的人不靠谱,纯看他笑话。他年轻时傲,瞧不起人家,到了中年又去求人讨口饭,全给人羞辱回来了。”
      “不过羞辱归羞辱……”盼悦说到这儿一顿,摩挲着杯壁:“最后钱呢,他是拿到手了,但还没来得及给你用,就被愚弄他的人给报警抓了。”

      盼鸢忐忑地听完,明明心里希望他没事,嘴却跟石头一样硬,一张冷脸似乎恨不能徒手跟江陵划出一个楚河汉界来:“他自己要违法,为什么要扯上我?难道诈骗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
      “也不能说借着你的名义,这种主观上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倒觉得他不像扯谎,纯粹就是老马失蹄……”盼悦抿唇,放下了水杯:“说实话,我也想骂他,但这种下场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注定的惩罚?”
      盼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感慨道:“像他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人,迟早要被老天爷收的。”

      盼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口下去立竿见影,肝火果真没那么烧了,心也就软回来了,想到江陵这段时间零花钱给得大方,她吃好了也喝好了,恶心这些脏钱的同时,又隐隐有一点动容。
      真的只是为了她吗?盼鸢不由地怀疑。
      再虚伪下作的手段,掺杂了一点真情就很难令人全盘否定。

      一家三口走了一个,现在进去了一个,装潢温馨的家里只剩下盼鸢一人。盼悦全权处理与江陵有关的事宜,让盼鸢安心复习,临走时距离高考只剩一个星期,她马不停蹄地飞回了工作地。
      盼鸢却好像早已习惯了一样,没有表现出异常,欢欢喜喜地送走盼悦,当天晚上,又没出息地抱着小雪又哭了一夜。
      空空荡的房子,人气本来就不足,猫在家睡觉,盼鸢肿着双眼,第二天照常去学校。

      去的路上起风了,下了点小雨,披下的头发先乱后湿,盼鸢赶紧脱下校服外套当遮挡物,埋头直奔学校门口。
      在教学楼底下偶遇同样遭遇的好几个同学,其中还有明心,俩人拍打下头发上的雨水,又用纸巾擦脸,明心绕过几人,到她身边:“我听一班的人说,宁思言已经复健痊愈,过几天就出院了。”
      心弦久违地被拨动,酸涩如乐音荡开,盼鸢扯开嘴角弧度,早比之前表现从容,甚至有些淡漠:“那就好。”
      明心歪头观察她的表情,只一瞬就挪开了,怕被当事人当场抓包。

      盼鸢望着无所依附的飘雨有些出神,得知母亲意外离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
      潮湿的回忆涌上心头,她仿佛又碎了一次。
      接二连三的突发事情令她感到麻木,她需要不断地应对这些意外,还要顾及未卜的前程,这大半年来她不仅分身乏术,心神也疲惫,能够分给宁思言的妄想自然就不多了。
      盼鸢拨了拨头发,心想,她不能停在这儿。
      “走吧,要迟到了。”盼鸢并没有就宁思言的事多作延伸,只是一把拉过明心,往楼上教室奔去。

      即将飞往枫城的前一天,盼鸢去清河市第一监狱探视了江陵。
      她提前预约,早早到了地点,在外等候。
      进了里面,狱警将一溜人领来,等叫到了名字才过来坐下,盼鸢看着江陵穿着带编号的囚服自另一头进入视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胡子拉碴。新剃了光头,本该看着精神的造型却一点也没显出应有的效果来。

      颓废期也没有这般狼狈,眼睛看不出一丝往日的神采。无坚不摧的男人,对上女儿愤怒又不屑的注视,眼神竟有片刻的闪躲。
      盼鸢拿起电话,眼睛堪比淬毒利刃,刺向他,神态愤恨得像在看仇人,她咬牙切齿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去骗,不择手段是你的选择,为什么要说是为了我……”

      江陵静静听着数落,眼皮下垂,表情硬得像一块铁板,任人敲打也不作动静。
      “你不管我的话,其实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说到这儿,盼鸢的眼睛早就成了蓄水池:“你以前不管我,以后也不应该管我啊,你到底想干嘛啊江陵……”
      听到女儿直呼姓名,江陵迟钝地抬起头。

      他的沉默把怨言都接住了,又似乎全都挡了回来,盼鸢更觉胸闷,气得想吸氧,她倔强又愤恨地抹了把泪,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一直记恨你?还是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原谅你是吗?”
      铁板踢到这里,终于有了回响,江陵眸中一抖,波澜刚起,又很快死寂下去。
      他紧紧攥着电话,嚅嗫了两下干裂的嘴唇,本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了响声。
      盼鸢不想再跟一块毫无回应的木头交流,盖上电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偶尔的温情太能左右人的情绪。
      江陵的自暴自弃、懒惰放纵,她都见过,也知道他间接害死了母亲,后来更是对她不管不顾,种种劣迹,盼鸢以为自己应该是恨他的。
      从初中开始,盼鸢就憋着一股狠劲儿发过誓——我一定要摆脱这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是看到他为了筹集自己的大学学费,丢弃男人的尊严,这样卑微,甚至锒铛入狱。
      她又……恨不起他了。

      江陵的沉默,到底是默认还是别有用意?
      没有,自然万事大吉,她可以把所有的罪责一股脑地推他身上,把自己除得干干紧紧。
      可万一,如果他真的是为了尽绵薄之力而去犯罪,哪怕用了大错特错的方式,那她就没有办法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摘出来了。
      要是他有罪,那么这份罪里面也应该包括她。
      我成了一个罪人的孩子。
      感到耻辱的同时,盼鸢既无奈,却也认了。

      有了江陵这个前车之鉴,至少,她可以决定自己今后走向哪里。
      快步离开名副其实的监狱,盼鸢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坐进车内,她心力交瘁地闭上眼。
      回想刚才的一幕,她以为自己是去看江陵笑话的,说了那么难听的话,真假参半,眼泪却先一步下来背叛她。
      那一瞬间,她又明白,对抗,永远不存在赢家。

      她看起来占领了所有的高地,可以肆无忌惮地指责江陵,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却完全没有感到痛快,反而将她的感受导向了痛苦和悔恨。
      东亚家庭是不轻易决裂的,再恶毒的言论、再激烈地争吵,都无法将一个人从家庭中完全剔除,也无法割下这条能够自动修复的责任纽带。

      降下车窗,风景交错倒退,盼鸢发起了呆,眼泪干成了看不见的痕迹,只有眨眼时才能感到轻微的牵扯。
      她又想起表姐说的那三个字。
      梦醒了。
      盼鸢现在终于有答案回她了。
      该走了。

      离开清河市前,盼鸢联系了一次高阅,约他在学校门口见面,将一打信件交给了他。
      她没说那是什么稀罕物,只希望他能转交给宁思言,不答应也没关系,她不会回头来要。
      高阅不明就里地托着那一叠思念,皱了眉,又不知所措地挠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地平线。

      搬家那天,盼鸢身上只背了猫包,拖着一个简单的黑色行李箱。走到小区楼下,她转身抬头,仰望三楼那个住了十八年的家,透过狭窄的窗户,她能在脑海里清晰地还原屋内的每个陈设。
      江陵判了两年,她又决定离开,房子会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居住,可停留在那儿的记忆,只要一经回想,永远都带着温度。
      再转身,盼鸢走得决然。
      一家四口,她只带走了自己,以及小雪这么一个活物。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