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
好似长镜头的取景框，瞳孔慢慢对焦，直至程陆惟的脸在视野中从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那几秒，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钟烨平静的眼底像有什么情绪，伴随着错愕，无声地一闪而过。
“怎么？”程陆惟再次出声，言语间是自然而然的熟稔，“是吓傻了？还是不认识我了？”
钟烨回过神：“....你怎么来了？”
八院地处市中心，路边并不能久停，就这么一会儿后边已经有司机在催了，程陆惟拉开车门，示意他上车，说：“陆老师吩咐我带你回去吃饭。”
陆老师，也就是陆文慧，是程陆惟的母亲。
钟烨和程陆惟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两家以前都在机关单位的小院儿里住着，楼上楼下相处十多年，是实打实的邻居。
他们以前很熟悉。
熟悉到从八岁到十八岁，是程陆惟带着钟烨长大。
熟悉到以往每一次见面，程陆惟总是叫钟烨小叶子，然后逗他闹他，勾着钟烨脖子偏要从沉默寡言的钟烨嘴里逼出一声陆惟哥才肯松手。
很多年了。
刚才那一声‘小叶子’还犹在耳边，钟烨望着前方车流虚化而成的红色光斑，很认真地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来到底是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只觉得很陌生，陌生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纪。
但这种陌生只属于钟烨，并不影响程陆惟。
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样，程陆惟会在行车间隙和他说话，问他近况如何。甚至透过副驾驶的后视镜看清钟烨脖子上的伤后，会第一时间问他怎么回事。
钟烨下意识伸手去摸，说没什么。他垂着眼，不愿意多聊，程陆惟便体贴地打开车载音乐，没再多问。
*
陆文慧穿着围裙正在打鸡蛋。
听见外面有动静，她从厨房里出来，提前把门推开：“小烨来啦？拖鞋在鞋柜里，我腾不出空，你自己找找。”边说边又往回走。
钟烨站在玄关处，打完招呼应了声‘好’。
钟烨是程家的常客，无论冬夏柜子里都有他一双自己的拖鞋。
这是程陆惟都没有的待遇。
程陆惟大学时期就出国，离家十几年，偶尔休假才回来，平时有点什么事根本指望不上。
倒是钟烨离得近，隔三岔五来一趟，偶尔给家里换换灯泡，修修电器，顺便陪陆文慧聊聊天，说说话。
锅里头炖着汤，还闷着红烧肉，味道闻起来很香，陆文慧怕油烟跑出来，关着厨房门从里面喊：“我这还有两个菜，你先坐会儿，等陆惟把醋买回来就差不多了。”
程陆惟停车晚了几步，此时两手空空地进门，兜比脸干净，全身上下只有一把车钥匙。
他没听见陆文慧说话，见钟烨眼神奇怪，还有心情打趣：“怎么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东西？”
“.....陆姨说你买醋去了。”钟烨出言提醒。
“嗐，倒把这事给忘了。“
程陆惟一敲脑门儿，调头又往外走。
家里装修和小院儿那边差不多，客厅左右两边立着的红木大书柜，整套红木桌椅还有红木沙发，以及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水墨山水画，都是程肃峵的最爱。
搬家的时候，还是钟烨盯着搬家队从小院儿那边挪过来的。
程家是典型的书香世家。
陆文慧年轻的时候在政法大学当老师，中途转到市检察院办公室负责政策研究，程陆惟的父亲程肃峵退休前是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高级大法官。
程陆惟学的也是法律，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毕业后进了一家国际知名的事务所工作。
老两口身体不大好，程肃峵心脏装过支架，前两年一次下雪还摔断了腿，走几步就容易累。
陆文慧有常年的腰肌劳损，拎不动重物。
夫妻俩住在没有电梯还需要步行上下楼的小院并不方便，程陆惟于是就给买了这套房子。
按摩椅也是程陆惟特意从国外寄回来的。
国内没有的牌子，说明书都是英文和德文。
夫妻俩起初是不会用，全靠钟烨周末到家里手把手教学。好不容易会用了，结果没用几次就开始闹故障，三天两头出毛病。
也没人会修，放在家里占地方，连二手都倒不出去。
陆文慧嫌厨房油烟太重，不让钟烨帮忙，钟烨便拿着说明书去阳台检查按摩椅。
客厅阳台连着书房，程肃峵在书房里练字，毛笔小篆，摹的依旧是他最喜欢的徐三庚《出师表》。
程陆惟回来的时候，他爸隔着玻璃门正和钟烨聊天。
钟烨一米八几的个子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都抻不开腿，衬衣西裤紧贴在身上，胳膊腿弯处堆的满是褶子。
阳台顶灯不够亮，备用眼镜戴着也不习惯，钟烨折腾半天，眼睛有些发酸。
他捏了捏眉心。
睁眼时，忽然一道黑色身影落在头顶，他一怔，仰头发现程陆惟站在背后，手上打着电筒光。
“你继续，我帮你照着。”
钟烨收回视线，应声：“嗯。”
程陆惟自己买的按摩椅，自己都不会弄，下午研究半天，险些把椅子都给拆了。
没过一会儿，钟烨将拆掉的零配件装好，再给按摩椅插上电，自己躺上去试了试。
机器在‘嗡嗡’声中启动，程陆惟问：“怎么样？好了吗？”
“好了，”钟烨关掉电源起身，把摊在地上的工具箱和说明书收起来。手上沾了点黑黢黢的机油，他绕到洗手池边，按下消毒液洗手，“应该就是气囊连接有点问题。”
程陆惟在旁边歪着头，由衷地发出感叹：“还是我们叶子厉害啊，按摩椅都能修。”
脖子上的抓痕让钟烨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这些年国内医患关系紧张，钟烨作为医务处主任，工作性质更加敏感。
他是不想聊这个的。
但陆文慧不放心，饭桌上盯着他问，最后钟烨只能避重就轻说是不小心被家属抓的。
“不小心？”陆文慧多聪明，当下就听明白了，也不拆穿他，“这也太不小心了，看都抓成什么样了。”
医大八院在国内负有盛名，医疗纠纷必不可免。
程肃峵退休前在中院，从一审到二审，经他手处理的案子也不少，聊到这些，俩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现在医生都成高危职业了，新闻上动不动就能看到几个伤医的，”陆文慧叹口气，“算了，不说这个。”
老人表达心疼和喜欢的方式很简单，她给钟烨添了满满一大碗饭，又盛了一碗汤，捎带手还把桌上的红烧肉往钟烨身前推了推，叮嘱钟烨多吃点。
程陆惟半天没出声，这时候笑了，“您还给叶子做红烧肉呢？他又不爱吃。”
“不爱吃？“陆文慧一愣，”怎么不爱吃了？小烨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钟烨手里的汤碗都没拿稳，边缘撒了好些出来。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陆文慧是真以为他喜欢，每次叫他来都会提前去超市买最好的五花肉，顿顿不落地专门给他做。
“真不爱吃啊？”陆文慧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可....小烨小时候来家里，不都认准了红烧肉才吃吗？”
筷子还没落下来，上面夹着一块肉本来正要往钟烨碗里放的，陆文慧说完看看程陆惟，又看看钟烨。
“那是因为您老把红烧肉放他面前，其他菜都离他太远。”程陆惟笑着给钟烨抽了张纸巾，顺便把那块的红烧肉接到自己碗里。
陆文慧盯着钟烨，想起每回钟烨走之前都要灌好几杯水，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哎，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实诚呢？！不喜欢直接说不就完了。”
钟烨不会说喜欢，也不会说不喜欢，从小就这样。
他没想到程陆惟今晚会揭他老底，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找补：“.....也能吃一点。”
“你确定？”程陆惟坐在他旁边，挑起半边眉。
两人面对面地对视，钟烨眼里带着点警告的意思，但程陆惟今天大概不只想掀他老底，还想把桌子也掀了。
他卖完钟烨卖他爹，接着道：“我妈做的红烧肉，腻得可是连我爸都不吃的。”
“........”程法官断了半辈子官司，不断家事，选择闭嘴。
钟烨也不确定。
事实上，他一点肥肉都吃不了。太腻了，吃完回去能恶心好几天。他以为没人注意，毕竟这么多年了，连陆文慧都没怎么分辨过，没想到程陆惟竟然一早就知道。
*
离开时有点晚，天已经黑透了，楼下遛弯儿的大爷大妈也不见几个，钟烨说打车回，程陆惟坚持要送。
他在开车前打开收音机，借着零点音乐节目插播广告的空挡和钟烨闲聊：“医院工作忙吗？”
钟烨系好安全带，靠着椅背说‘还行’。
真的很多年没见了。
再熟悉的朋友也难免陌生和尴尬，只是钟烨对他的态度远不止如此。
自始至终，他都不怎么说话，就算开口也透着明显的客气和疏离。
夜间广播放了一路，牧马人悄无声息地停在小院儿门口，程陆惟开门跟着下来，说要一起走走。
钟烨这才话多起来。
他问程陆惟：“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程陆惟一手插着裤兜，一手勾着车钥匙转圈，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这次回来呆多久？”钟烨又问。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撵人，不过在钟烨看来，尽管每年都回来，程陆惟总是要走的，就算呆久一点，最多也不过十天半个月。谁料程陆惟这次却跟他说：“这次不走了。”
钟烨步子都停了，有些意外。
梁昕娅在国外，俩人恋爱谈了十几年，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结婚，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程陆惟怎么可能不走。他转头看着程陆惟，程陆惟也停住脚：“怎么了？”
钟烨垂下眼，最后摇头说没什么。
小院儿居住环境很好，很安静。红墙绿瓦隐匿在茂密的行道树背后，低矮的单元楼掩映其中，墙面斑驳，向阳的位置爬满了成片的爬山虎。
现在还是夏天，每年秋天银杏变黄的时候，整个小院儿都会铺满一地金灿灿的落叶，吸引无数游客前来拍照打卡。
这里很早就被规划进了保护区，政府红头文件下令不允许拆改，最多允许小范围重修。
因而即便十多年过去，这里依旧保持着以前的样子。
不过晚上光线不太好，两边乌漆嘛黑的，就落了几盏锈迹斑斑的路灯，程陆惟悠然散着步，耳边是徐徐滑过的夜风，偶尔还能闻到一点润了水的泥土香。
太熟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没人比他更熟。
沿路走到最里面的那栋，钟烨家就住在底层一楼。
站在路口，他客气地点头道别，转身迈上台阶，程陆惟却忽然叫住他：“钟烨。”
钟烨停住脚，回头。
程陆惟盯着他看了两秒，蓦地一笑：“没事，就是觉得你好像跟我生分了不少，从今晚见面到现在你都客客气气的，连声哥都没叫过。”
闻言，悬在身侧的手指不自然地微蜷起来。
单元楼门口的壁灯年久失修，玻璃罩堆积着陈旧的污垢，灯泡忽闪忽闪的。
钟烨站的位置正好挡着光，他看不清程陆惟，只能听见周围有虫鸣，有些微的风声，还有程陆惟忽然落下的呼吸。
很轻，像无奈的叹息。
他走到钟烨身前，抬起手。
距离变得很近，近到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都停了，钟烨能感觉程陆惟的指尖触到他的发梢，他甚至能够预知程陆惟下一秒就会揉乱他的头发。
正如小时候那样。
但就在意识出现的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钟烨往后退了半步。
于是程陆惟的双手悬在半空。
夜风在僵持的空气中划过，程陆惟低声笑笑。
他忽略掉钟烨的排斥和抗拒，依旧自顾自上前，取下不知何时掉在钟烨头顶的落叶，“不止今晚，好像从我毕业出国之后，就没再听过你叫我一声陆惟哥了。”
钟烨无法分辨他语气里是感慨还是伤感。
他只是看着他低下头，视线停留在那片落叶上，像是沉默了很久，最后呢喃出声。
“看来，我们小叶子真的已经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