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年》百里灰

2、第 2 章

　　车子驶入院子，李锐下车走入大厅前仰头看了下天空，隆冬的夜晚星星不知道去哪了，只剩下一片漆黑，风呜呜的从她耳边吹过，像是在哭嚎。
　　没等她解开密码锁，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梁明远站在门后看着她，他应该刚刚洗过澡，穿着睡衣，额前的发还没有擦干间或有两滴水落在他玉白的皮肤上。
　　一双眼睛含着薄雾般的湿意，在见到李锐的瞬间亮了起来。
　　像是等她很久终于等到了。一如多年前，他们亲密无间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好像这几年他们都没有变过。
　　“你刚刚在外面看什么？”梁明远率先打破沉默。
　　自从前两年她的身体大不如前，而李锐自己又是从来不上心的性子。梁明远握住她的手腕想要拉她进家，不让她被风吹到。
　　然而却被挣开了，他有点错愕地看着李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从前两天就一直很反常。”
　　良久，李锐才开口“你外面有人了？”
　　梁明远如同被钉住一样，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想要解释。
　　李锐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眼底一片赤红像是凝结着一滴血。如果说那张照片只是让她怀疑，那么梁明远的反应则是真正验证一切都没错。
　　李锐站在原地没动，用眼神细细描绘着梁明远的轮廓。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是依旧肩宽腿长，挺拔笔直，从前的天真任性变成了如今外人面前的温柔内敛，在李锐面前又变成单纯讨饶的小孩子模样。
　　李锐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心理。公司创立后，梁明远主管研发，她一人全权掌握市场营销，酒局上逢场作戏的局面从来没少看到过。她也当做是人之常情交际需要，一笑了之。
　　外头人明里暗里告诉她梁明远这样煊赫的出身，英俊的外貌，要她牢牢握在手里，不然就让别人抢走了。
　　李锐从未放在心上，甚至相当自信满满地告诉那些人，梁明远和别人不一样，他不会的。
　　不是她太相信自己的魅力，而是相信梁明远真的爱她。
　　然后梁明远给了她的自满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告诉她，他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
　　“外面那些人重要么？我爱你不就行了。”梁明远像是很不解，不懂她怎么也和那些女人一样。
　　李锐嗤笑一声，喉头滚动，虽然她从不抽烟，但那一瞬间想要抽根烟的欲望格外强烈。“如果我在外面有了人，那你也能接受么？”
　　“那是两回事。”李锐还没说完，梁明远就立马打断了。然后接着说“公司的股份，家里的房产，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的名字。我爱你这是从来没有任何疑问的事情。为什么要为不想干的人自寻烦恼，小锐这不是你的风格。”
　　李锐简直要被气笑了，“那些不相干的人马上就要成为梁序同父异母弟弟妹妹的母亲，你在这里跟我说她们是无关人员。”
　　“不会，我不会有除了你生下来的之外的孩子。”梁明远很认真地看着她说，好像多宝贝李锐一样。
　　“这是恩赐么？当年生梁序的时候我难产大出血，他们说你跪在手术室外面求我性命无忧哪怕拿你的命来抵。”说到这里，李锐已经气喘，用手捂着胸口，仿佛站不稳了。到底落了病根，情绪激动时她就感觉喘不过气来。
　　梁明远快步走向前，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被李锐用手用力的拍开了。一记响亮的声音，像是给他们多年的感情一个脆亮的耳光。
　　“不要碰我，你的触碰让我觉得恶心。”
　　梁明远就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像是没听到一样，盯着自己的手。李锐用了全力，白皙的手上立刻浮现出一片红。
　　过了好一会才哄着她“不要生气，你身体不好。你不愿意，我和她们断了就是。”
　　李锐感到很可悲，事到如今梁明远还在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断了联系就可以重新在一起。
　　那么毁掉的信任呢？
　　“你怎么也变成这个样了？”李锐紧蹙着眉，很疑惑的看着他问。
　　“我没有变啊，小锐。”这个时候梁明远依旧是温和的，四平八稳的。“现在你出了事情，我依旧愿意一命抵一命。我爱你，这不是你最深信不疑的事么？”
　　好了，李锐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我现在不信了，我从前确实是最相信你的，不行了。”
　　“那要怎么样你才能高兴？”
　　“我们分开吧，梁明远。我没办法和你继续在一起了。”李锐说的很慢声音很轻，像是含着一口泪。
　　“你说什么？”梁明远像是没听懂一样。
　　“我们分开，再也不要见了。”李锐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分开二字脱口而出，李锐如愿在梁明远脸上看到了巨变，无波无澜的湖面骤起风雨。李锐笑了笑，尽管自己的心也像被捅了一个洞，正在争先往后的冒着血点子。
　　梁明远刚刚端来的杯子，在他手里应声而掉，银瓶乍破的巨大声响后的沉寂，像是在宣告这场轰轰烈烈十余年的感情在这一刻瓦解。
　　李锐不用低头，就知道里面盛的一定是牛奶，睡前喝杯奶这是她日复一年被梁明远照顾出来的习惯。
　　只是她再也不会喝了。
　　“我会找审计来核算我们名下的所有财产，公司股份在我这里，贸然变更会带来恐慌股票暴跌。我不想要了，但是我也不会去毁了它，之后我会分批次转给你。”李锐顿了顿凄然一笑“怎么办啊梁明远，这么多年我们在一起，我从来没想过分开，如今我们要分开了。”
　　十来年了梁明远还是见不得李锐难过，想要上前把她拥进怀里，想到她的排斥，手在半空中停滞几秒又收了回去。“从创业以后你一直没停下来过，去法国读个书吧。两年时间，这期间我不会再有任何人，你回来以后我们再考虑要不要继续。”
　　李锐轻声笑了，梁明远太了解她了，她认定一件事就绝不回头。可是只要碰到梁明远，她又根本没有原则可提。公司根本没办法划开，更何况还有梁序。他们的命运一切都已经彼此交织缠绕，斩不开，断不了。法国两年，不过也只是距离远了，就自己骗自己忘记。
　　她突然想起和他们公司合作的周老板，是出了名的妻管严。酒桌上觥筹交错间接到老婆查岗电话，应付中他带的那个小姑娘在身边，贴在他耳边柔情蜜意温柔细语好不快意。
　　期间副总曹寻凑近李锐低声告诉她，周太太生的是女儿，大出血之后很难再生育了。周老板重男轻女，在外面养了人生了两个儿子。周太可是个护犊子的女强人，虽然为了孩子退居二线，但依旧不容轻视。到时候晓得了那可是腥风血雨，老周要不得安生啦。
　　曹寻用戏谑的眼神看了眼李锐之后，仰头往后靠向椅背，端起酒杯朗声道我敬大家一杯。又是一阵闹闹哄哄气氛火热，
　　李锐撞见过好多次周太太查岗，要求周老板开视频看饭桌上坐着的有没有小姑娘，看他们去的是什么地方。周老板时常举着手机到处找身边人作证，好不滑稽。只是周太太看似养尊处优风光得意，实则风声鹤唳高枕难眠。
　　难道梁明远也要让她变成这样么？她心中戚戚然，无限悲凉的想。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梁明远。客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柔和的光打在梁明远脸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的慈眉善目的小菩萨，如果梁明远没有说那句话的话。
　　她天真赤忱的小少爷现如今也变成了审时度势拿捏人心运筹帷幄的男人。李锐不知道自己是该作何感想。
　　她喉头发出一声异响，李锐耳朵一阵嗡鸣，然后发现自己在哭。
　　公司刚起步时，梁家发了话，梁氏合作企业不准与锐航合作。梁氏是首都龙头企业，涉及医疗、通讯、金融、地产方方面面，像一张盘根错节的触手生长到深不见底的地方。此话一出，他们就相当于被行业封杀，没有人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忤逆梁家。
　　被逼无奈他们去了海城，但是人生地不熟想要分一块利，就要时时刻刻都面对群狼环伺的压力，稍有不慎就要被狠狠扯去一块肉。
　　没有背景没有资历，整个饭局她都在不停的敬酒。梁明远打来电话的时候，李锐刚借去厕所的名义去厕所吐了，她用手接了水往自己脸上拍打，深冬里冰凉刺骨的水唤醒了她被酒精搅浑的大脑，六十度的伏特加在肚子里翻滚灼烧她的胃。
　　李锐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被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脸的两侧，狼狈尽显。眼神却很坚定，欲望和野心在这个女人眼里展露无遗。
　　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忍一忍，他们会闯出一片天，她不要梁明远再受任何掣肘。
　　梁明远舒朗的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李锐脱力的倚靠着厕所的墙上，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的笑。
　　他说核心技术已经突破，有了技术他们不会再受制于人。他说一旦IPO上市他们会立刻翻身。他说了好多，最后他说没见到你的时候，我总是很想你。
　　李锐柔声一一应和他，听到最后一句时，她眨了眨眼，落了一滴泪。
　　外面传来助理小声的提醒，告诉她里面人在催了。李锐立马抬手抹掉了脸边的水痕，告诉梁明远她有事先挂了。
　　她扯出一个微笑，忍着反复涌上喉头的吐意，推开包厢门。酒气香水味缭绕的烟雾一下全部袭来，李锐闭了闭眼，笑道我来迟了自罚三杯。旁边的人都是看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能闯出什么样子的讥笑心理，要给她一个好看让她望而却步。难缠道“三杯怎么行，一杯酒一份情，小李可不要和我们生分啊。”
　　助理想要替她，李锐抬手拦住他，这帮人不把她灌醉不罢休，初来乍到不拿出诚意以后生意没法做。
　　酒杯转圜间，一杯杯烈酒下肚，烧的人心肝脾肺仿佛颠倒错位。
　　最开始两年，交际应酬频繁，李锐甚至胃出血严重被医生勒令禁止饮酒。她一笑了之当做没听见，继续推杯换盏，迎来送往。
　　好在中国办事中国特色，借助酒桌上打造的交情，审核批示过的很快。外加梁明远的技术支持，公司顺利上市。仅仅四年不到，他们的资产就翻了好几番。房子越买越多，梁明远拍下来送给她的珠宝价格越来越贵。
　　饭桌上李锐不再是那个低声下气忍辱负重敬酒的人，现在她只要出现就会被簇拥坐到主位，多的是想要出头的年轻人不要求她喝酒只求给自己一个敬李锐一杯酒的机会。李锐却只是笑道你们是都要跟我炫耀酒量么？周围人一惊，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忙看她脸色。李锐却只是淡淡的“吃饭就吃饭，喝酒作甚么。”
　　梁家也向他们低头，梁明远的哥哥梁远潮亲自飞到海城请李锐过年回梁家吃饭。请她不要计较当年他的做法，临行前他说我们终归是一家人。
　　李锐不懂，十年了当一切阻碍各方势力都已经向他们俯首，她和梁明远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泪眼模糊间，手机响了。李锐接通喂了一声，声音嘶哑活像了抽了一夜的烟。
　　“小锐，你还好吗？”徐知担忧的声音传出来，“我已经到你们家门口了，要不要我进来接你。”
　　“没事不用，等我两分钟。”挂了电话以后，李锐用力抹去脸上的水痕。转头看向梁明远，他站在原地，眼眶微微泛着红。不由让李锐想起当年生梁序捡回一条命后，梁序牢牢搂着她，低头靠在她的颈侧，像是怕李锐一眨眼就消失了。
　　当时肩膀上的湿意现在李锐还能够清晰的感知到，梁明远的泪时隔数年顺着颈侧一直往下延伸到身体左上方的地方，像是多年连绵不断的阴雨，刺的她心脏隐隐作痛。
　　李锐相信梁序还是爱她的，梁序这辈子只哭了三次，第一次是幼时爷爷去世，第二次是她难产劫后余生，第三次是现在。
　　她何尝又不爱他，她人生最美好最深重的最刻骨的经历都是和他携手度过。绝望时互抵的额头，挫折时紧握的手，喜悦时默契的相视的笑，这十来年的所有在她眼前一一划过。
　　“梁明远你知道么？我为什么可以和你家里人重归于好，好像一切都无事发生。不是为了你为了梁序，而是我不在乎他们。所以他们做的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无所谓。”
　　梁明远看着李锐眼睫轻颤，手在微微抖动，像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但你不行，你也明白。我说分开，我们怎么分的开，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不提梁序和公司，睡前喝牛奶都能想起来这是从前你端过来的，不高兴第一时间要打电话给你。每一个瞬间和不起眼的习惯，都有你的存在。”
　　李锐声音很轻，神色很温柔，却在接下来变得严肃至极凶光显露“我从前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恨你，恨到想要一刀捅死你再捅死我自己。”
　　梁明远没说话，李锐自嘲的笑了笑“但我发现我还是下不了手，梁明远你怎么这么可恨啊。”
　　她明明没喝酒却感觉自己好像大醉一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了梁明远靠过来的身体。径直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打开车门坐进去之前，李锐回头望了一眼这套房子。她从前和梁明远把它定义为家的地方。这是他们挣的第一桶金买的，房子验收那一天，梁明远高兴的把她抱起转圈圈。他们甚至想过这套房子会作为一个特殊的礼物，由梁序交给他未来的爱人。
　　所以往后他们事业有成，买的房子越来越多，却从来没有搬走过。因为那是最开始的地方。
　　现在也是结束的地方，算是有始有终。她自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