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长梦君归

6、六

　　六

　　阿宾显然不适应自己亡魂的身份，他跑上公路的时候还躲了一辆电车。我在马路中央拉住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的身体中穿过去，他愣了愣，我叫道：“走！”
　　原来钟朗生活的上海很大，道路错综复杂，路轨上电车时不时叮叮的唱着歌开过。穿过街上来往的车辆时，我能感到金属冰冷的触感，贴着面颊，穿透胸膛。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就算我现出实体，我也没有温度。

　　在我和钟朗短短几分钟的那次会面中，他和我有肢体接触，我终于明白第一次他拍我手臂时短暂怔愣的原因，他已经感觉到不对了。
　　后来他借口怀疑我，突然抓住我的手，他一定是想证实他的猜测。难怪他和我说话那么无所顾忌，难怪他说他觉得我和这件事情无关，说他信鬼，原来他一早知道我——不是人！
　　即便是在那种时候，他也还是保持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作为一个侦探，不能不叫人心生敬佩。
　　我和阿宾脚不停步的跑到礼堂，就看到钟朗安静的站在礼堂之外，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没有惊讶，居然坦然一笑，向我们走了过来。
　　阿宾目瞪口呆，半晌嘶哑的喊了一声：“钟朗！”
　　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说：“我还以为你一直跟着我，没想到你居然不在，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只好在这里等你。”
　　他说完，有些苦恼的皱了皱眉：“哦，你知道我是第一次……呃……第一次有这种经历。”
　　我觉得我对他的恼火都消散干净了，只剩下心里一点空落落的悲伤：“你应该跟着救护车，等医生救你。”
　　他截住我的话：“可是我死了。”
　　“你不该死！”
　　“事实是我已经死了！”
　　他的爆发永远这么突然，他吼了这句，胸口起伏几下，眼眶突然红了。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忍住眼泪，转过身去，声音微颤：“我也不甘心。”
　　我无话可说。
　　“那天晚上我发现你不是人之后，我就猜想你是来接我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会离开，我怕到死也没有把阿宾的案子查清楚，所以不顾一切的拼命。
　　“我从来不信命，不信鬼，可是那天晚上，我几十年的认知全部被颠覆了。本来我还想说服我自己世界上没有鬼神。但我想起了胜男的话，她说我不肯面对现实，是自欺欺人。”
　　他回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晶亮：“你在我身边消失的！你的脚步声只响了几声。因为你只走开了几步，然后就消失了。”

　　我先是诧异他对细节的留意，紧接着心恸。
　　自我见过他之后，他就一直抱着自己随时会死的想法，查了两天一夜的案子。
　　我知道大部分人都害怕命运，他们在轮回中来来去去，明明被掌握，却逃避着被掌握的事实。可是钟朗没有。他不惧死，不惧命运，即使他不懂得怎么抗拒。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做他认为对的事情。
　　我觉得他知道自己会死，就像我知道自己的时间有多漫长一样。
　　如我，遗忘是为了更轻松，冷漠是为了更快乐。而人类，他们生老病死，欢喜伤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去，知道生命的珍贵，所以对生命敬畏，对真情执迷。
　　或许以后我不该只是将亡魂引过忘川。更重要的，是让还没有离开的人明白，即便是和所爱之人生死茫茫，天人永诀，但能继续活着，就是难得可贵。

　　我看着钟朗下这个决定。
　　可这一刻，却有说不清的难过情绪在心底弥散开来，迅速侵占了我的四肢百骸。
　　活着这样美好，钟朗却死了。
　　我就像一瞬间历经了一个轮回，脑海中有无数的画面交织重叠，那些画面清晰细致生动，可是当我想要弄清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它们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透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就像我被谁生生闷死在水里，整个胸腔都在剧痛。
　　钟朗看着我，红着眼眶微微一笑：“现在结束了。”
　　“不！”我努力在窒息的感觉里找到一点理智，我能救他。就算他死了，就算他身体里缔结灵魂的封印已经毁坏，我也能救他。
　　我猛的把手插进他的胸口，他瞪大眼睛，满目惊疑，接着他的影子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莹白的小球被我攥在手中。
　　阿宾在一旁看的呆愣，而后大声斥责：“你把他怎么了？！”
　　我没空向他解释，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钟朗的肉身。我一指点在阿宾的额心，只说了一句：“回忘川。”阿宾就消失不见，往他的归处去了。
　　我把那个莹白色的小球丢进嘴里，一口吞了下去。

　　我回到了巡捕房。
　　于胜男他们还没有回来，我想他们应该在医院守着钟朗，我的动作必须要快，否则肉身就会烂掉，钟朗没有等待的时间。
　　哪家医院我还不知道，而且我连路都不认识。
　　我正为难，韩非回来了。他走进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案情的工作间，拿起钟朗遗留在那里的那个小酒壶，狠狠灌了一口，然后就哭了。
　　和他们一起办案的那个中年人也出现了。他看见韩非在哭，走上来狠狠敲了一下韩非的脑袋，生气的骂：“钟头儿还没死呢！没骨气的小煞星，你哭什么哭！”
　　“我伤心，我哭一哭也不行吗？！”韩非拿开眼镜，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老孔，你也太无情了，钟头儿，钟头儿平时对我们那么好……”
　　他话还没说完，老孔居然也哭了出来：“小混蛋，你闭嘴！我都跟了钟头儿五年了。你说，我能不伤心吗。”
　　韩非又抹了一把鼻涕，重新带好眼镜，把钟朗的酒壶塞进口袋里，拍了拍老孔的背，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好了好了，于教授还守着头儿呢，我要给她们送饭去。老孔，饭盒呢？”
　　那个老孔也擦了擦眼泪，把手上一直提着的饭盒交到韩非手里，哽咽道：“去吧。你是男子汉，你要照顾她们一点。别钟头儿没醒，她们俩也倒下了。”
　　“我知道了。”韩非拎着饭盒又出去了。
　　我立即跟上了他。
　　门外夜色深沉，我把手掌贴到胸前。钟朗，你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