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谋仙》九枝棠

22、第二十二章

　　顾生自那日醒后便没再合过眼，虽对于刚得到的传承令十分感兴趣，但耐不住几日的精神消耗，整个人自灵仙台回来后便陷入昏沉，以至于师清宁是何时离开也毫无察觉，只迷迷糊糊记得她交代过传承令查探方式。

　　月辉明洁，清风浮动，鸟兽已歇，唯余竹林中飞叶簌簌落下的声响。

　　月光下缕缕清辉穿林而过，越过莲花潭游入半掩的窗内，没入榻上之人体内。

　　彼时，顾生身着柳月赠于的那身藕荷衣裳，只身站在被浓雾弥漫的青鸣院中，夜空中低垂的红月散发着渗人血光，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生心中惊疑不定，连连挥动着手，边驱散雾气，边快步往前走去。

　　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她紧蹙着眉，正思考着此处的怪异，下一刻便听到了窸窸疏疏的声响，旋即，一道无比熟悉，却又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声音清晰响起。

　　“原来你在这里，倒还真是让我好找。”那声音懒懒散散，但透着阴郁。

　　声音响起，顾生瞬间便有种寒意直冲头顶的心惊感，胸口那被伤之处也在隐隐作痛，她强压着心中惊惧，循声望去，一道黑影自浓雾中踏步而来，金锦衣袍在红月下闪着光。

　　顾生看清来人，二话不说，转身拔腿就跑。

　　“你以为你这次还能逃得掉？与我而言，碾死你不过是抬手一挥间，”那人的声音随意又轻飘地回荡在院中。

　　话音落下，一股极强的力道转瞬间便将那还在狂奔的少女死死擒住。

　　“放开我！！这里是云隐峰，你要是杀了我，云隐峰不会放过你！！”顾生拼命扭动，心虚又急切的喊着。

　　那男子闻言笑出了声，末了才悠悠道：“你未免太过天真，你不过一个下等资质的弟子，你当真以为他们会为你出头？会为你出头的人已经——死了。”

　　他的声音轻蔑悠扬，落在她耳边像是惊天炸雷，下颌处更是传来骨碎般的疼，迫使着她仰着头。

　　“不！不是的……”顾生眼眶蓄满了泪。

　　男子离她极近，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让她忍不住发颤。

　　“你一废人，有何资格染指灵核？今日我便送你下去与你那好师尊作伴。”

　　“这也算是我对你的仁慈。”他扭曲着脸，逐渐收紧覆在她脖颈处的手指。

　　“不……不要……嗬——”顾生死命挣扎着，可半分未能撼动他的束缚，腥甜血气在口中蔓开，前所未有的濒死感腾然升起，眼前逐渐覆上一层白雾。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际，脖颈处陡然一松，漫天青光骤起，驱散浓雾，覆盖满天红光。

　　她整个人从半空中重重摔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直到看清倒映在水中的自己，这才清醒几分。

　　青鸣院此时已被一片辽阔、平静无波的海域取代，她踉跄起身，环顾四周，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片海她曾在梦中见过，那时这海上还有如无生观那般巨大火红的枫树。

　　顾生后知后觉，面色凝重地闭上眼，往胳膊上使劲一拧。

　　胳膊处传来的疼痛险些让她叫出声，她猛地睁开了眼，可眼前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海面。

　　这难道不是梦么？她疑惑望着胳膊上那道红印，从未听说过梦中的痛感会如此真实，可不是梦的话，眼前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流光缓缓从脚下流淌而过，宛如星河般晶莹明亮，顾生这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遵循内心的感觉，顺着流光流淌的方向往前走去。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到了那流光汇聚之处。

　　漫天流光之上，一株两指大小泛着红芒的木枝静静伫立，木枝周围萦绕着丝丝缕缕红芒与流光纠缠融汇，随后被其吸收，顾生站在离它一步之处谨慎观察，半晌，她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

　　两相接触下她指尖已传来丝丝凉意，而那红芒也好似找到了落点，往她指尖绕来，随即没入。

　　顾生还在疑惑之际，那木枝上丝丝缕缕的红芒像是有了意识般疯狂向着她的指尖涌去。

　　一时间胸口沉闷，气血翻涌，全身上下如同是被蚂蚁啃咬一般。

　　“唔......”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半分提不起劲，两颊烫红，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上。

　　顾生咬着牙，使着劲撑着身体，她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要是就这样倒下，她怕是往后都难再站起了。

　　汗珠大颗大颗自脸上滴落，顾生感觉体内有团灼热的气流毫无章法地四处乱窜，所过之处皆是疼痛无比。

　　照着眼下情形，用不了一炷香便会气血冲穴而亡。

　　得快些想办法舒缓这气流。

　　顾生脑海中飞快翻找着有关这方面的记忆，须臾，还真让她找到了一个办法——静心入定。

　　遇顾老头的头两年间，她在研读那些古籍时，曾有过心绪烦躁的时候，那时的她，一有不顺畅便会冲出小院，跑到竹林中掰扯那些竹叶青枝，每当这种时候，顾老头都会笑眯眯跟在身后，任由她发泄完又耷拉着脑袋回到房中。

　　便是在那时，他亲授她一道静心平气的心诀。

　　那心诀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念过了。

　　顾生强撑着坐在水面上，盘起腿，将手臂搭在双腿上，试着慢慢放缓了呼吸。

　　她心中默念心诀，意念随着呼吸下落于丹田处，一呼一吸逐渐趋于平稳，原本毫无章法的气流也在这心诀辅助之下开始变得缓缓流动。

　　胸口处的沉闷感逐渐消失，顾生面上松了几分，吐纳着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身体也从最初的烧灼疼痛，逐渐转为酥麻痒意。

　　体内那团气流绵软柔和缓缓流动，温热得不似火般灼人，而是像一汪温泉，顺着经脉游走，所到之处，皆是通透舒适，气流最终汇聚于丹田之中，而后又再次游走，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轻缓有序的呼吸声，仿佛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有几个瞬息。

　　顾生再睁眼时，院外已是天光大亮，温暖的日光打在青瓷瓶身上，瓶里那两枝南天竹在光下散发着生机勃勃的红。

　　这一觉她睡得极其舒服，除了见到那个让她感到晦气的人。

　　一想到梦中那人，顾生手便不自主地攥紧，心也沉了几分。

　　她揉了揉眉心，慢慢悠悠下了床。

　　刚迈了两步，心中便升起一股奇异之感，身体似乎变得格外轻盈。

　　顾生低头望去，目光透过鞋尖，落在木质地板那处极细微尘砾上，尘砾在阳光下闪着细芒。

　　她眼含震惊之色，两步并作一步拉开房门。

　　午时的柔风拂过脸颊，远处的鸟鸣声清晰入耳，眼前的世界骤然变了模样。

　　远处的峰峦清晰重叠，数十丈外竹叶脉络清晰可见，莲花潭中鱼鳞闪动，一切好似触手可及，近在咫尺。

　　这是什么情况？

　　顾生惊愕地揉了揉眼，可眼前的一切皆是那般新奇。

　　她明明只是睡了一夜，可一夜醒来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心头一沉，即刻便蹙紧了眉。

　　这变化，定和昨夜那梦有关。尤其是那截红得诡异的木枝，无生观的枫树凭空消失，灵核又在原地被寻到，这事太巧了。

　　顾生自那日后便猜想，那枫树世所罕见，多半是传说中的灵树，因着它的灵性，无生观才会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传闻。

　　租赁那日，街上那两位宗门弟子是来安年城寻天地灵材。

　　想来二人应是偶然得知这灵树的存在，于是在这灵树身上用了某种法术，让其变成了所谓的灵核。

　　而她，误打误撞得到了它。

　　至于眼下身体这奇异的变化……

　　灵力！

　　顾生反应瞬间，步伐便已迈出，朝着床榻走去，依照着梦中入定时那般盘腿坐下，放缓呼吸，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渐渐地，丹田处一团暖流在规律地游走于全身经脉中，十数次轮转，顾生早已是满头大汗，后背也被汗液浸湿大片。

　　她睁眼时，眼神清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被清泉洗涤过的清爽感。

　　感应天地灵气氤氲己身。这难道是书中所记载的引气入体？

　　顾生几日前查阅古籍时曾翻阅过有关其的记载。

　　“引气者，纳天地灵韵氤氲己身，通经脉，拓气海之始也。初练时，丹田微动如星火，渐有温流弥散四肢，肤如蚁行，酥麻若触电。待灵气循经脉周行一轮，便觉百会穴有清气纳入，浊气自涌泉溢出，周身轻畅如沐春风，是为引气入体。”

　　顾生心觉自身这变化八九不离十便是引气入体，只是她也不敢确定。

　　毕竟事关自身，若只是表似无虞，内里却已溃颓，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至于寻求何人解惑，念头一出，她心中已有了人选。

　　趁着天色未暗，她匆忙出门，捏碎腰间玉签，乘着轻泊风舟往一清别院驶去。

　　她此去便是去寻师清宁，这些时日相处，师清宁已是这云隐峰中她最信得过的人。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乘着轻泊风舟倒是从容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内多了些灵力的缘故，风舟的速度也变得快了几分。

　　师清宁所在的一清别院离着青鸣院三百多里，顾生仅花费两个时辰便已到了一清别院所在的山峰前。

　　峰顶漫山白梅似雪，梅香裹着寒气扑面而来。

　　顾生刚驾风舟靠近，便被一道无形屏障弹了回去，风舟险些侧翻。

　　她只得收起风舟，步行入梅林，只是这前脚踏入林中，原本还算清亮的天色瞬间便暗了下去，林中升起薄雾，丝丝冷意钻入衣物内，让人忍不住打起哆嗦。

　　天色变换的太过诡异，饶是她这样未修习过术法的人也一猜便知，这是踏入了阵法之中。

　　顾生意识到之后只觉大意了，她竟忘了提前用传信符知会一声，如今怕是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青鸣院无阵法保护，故此，她未料想到师清宁这处会设有阵法，慌忙出门间，除了轻泊风舟，全身上下就只挂着一枚传承令。

　　这传承令还是睡前忘解的，否则此刻更是一无所有。

　　往后这些个要紧之物是断断不能离身了。

　　梅林雾气越来越浓郁，几乎是到了两步之外人畜不分的境地。

　　她眼睫、发梢也已覆上了一层霜，呼出的气也瞬间结成了霜，最后实在是扛不住寒意，搓着胳膊，寻了个树根靠坐下去。

　　顾生望着满天浓雾，忍不住想：要是今日当真要折在此处，那可真应了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是猜的不错，此处的阵法只是为了阻隔外人，免受他人烦扰罢了。

　　以师清宁的心性，这阵法绝不会是为取人性命而布下，否则以她这微末灵力，早已身死道消，何来徘徊的余地。

　　顾生虽是这么猜测，但什么时候能出去，她还真不敢肯定。

　　此处虽无性命之忧，但真的很冷，就好像大雪天里在河里洗衣时一样的冷。

　　这要是待久了，不死也得脱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