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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坠雪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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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在别人面前装得多听话乖顺,林雪梅都知道唐蒄是以前的唐蒄。在跟唐蒄说话之前,林雪梅最先听到的是唐蒄的哭声,还有唐嬢嬢忿忿地叫她小声点。
唐嬢嬢不叫唐嬢嬢,她叫秦英莉。她总是在人后教育孩子,这一点和林雪梅家里不一样。秦英莉深知家丑不可外扬,但唐蒄哭得太大声,闹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受了委屈当然要哭,这一点和唐旭不一样。林雪梅好几次看见唐旭坐在门槛上,脸色阴沉着,显然是心情不好。如果这时候有人叫他,他抬起头来定然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像家丑不可外扬,不光彩也是不能张扬的。
唐蒄与她的父母不像。她家的日子像中间被铁片隔开的锅,一边清汤寡水,一边红红火火。她哥在门口摆下张板凳,气壮山河地吼一声:“小蒄子,给朕穿鞋!”
唐蒄嬉皮笑脸地帮他把鞋套上,唐运龙满意地点着头,一扬手丢出几颗花生:“干得好,朕重重有赏。”
唐蒄弯腰去捡,这场面落在众人眼里只成笑谈。唐蒄嗑着从唐运龙那里得来的花生跟林雪梅坐在池塘边,说:“我听我爹妈晚上说话,要给我再生个弟妹呢。”
家里有弟弟的林雪梅赶紧劝道:“叫他们不要生,老小成天在外面滚泥巴,回来天天挨老太婆打。”
“你懂什么。等我爹妈生了弟妹,就叫小的伺候我。”唐蒄把花生壳一洒,两手捂着脸颊沉入美好的幻想,“到时候我就和我哥一样,坐在门口撒花生。”
她的想法总是不切实际,这是秦英莉教的,凡事顺其自然,遇到不好的事也不能说出来,会坏了运势,平添晦气。唐蒄身体力行,每天都想着怎么过更好的生活。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爹妈,唐旭很不满意她这么想,坐在桌边,极具威严地说:“要是你娘真有了弟妹,那你就是大姐,应当做小辈的榜样,好好培养弟妹长大。”
唐蒄不明白,问:“那大哥呢?他在我面前当皇上。”
唐旭慈爱地问:“唐蒄,你听没听说过孔龙让梨?”
唐蒄说没有。他道:“孔龙家里有三兄弟,他在中间。他把最大的梨让给哥哥,因为哥哥是长子,必须尊重。又把第二大的梨让给弟弟,因为弟弟年幼,要疼爱。”
“哦,是说孔融让梨吧?”听了课的林雪梅深有所感,说,“村口学校里教书的老太公讲过,你那天没去。”
唐蒄不解其意:“又不过年,买梨做什么?”
唐旭脸上的慈祥像成熟的野柿子般落下来,他指着唐蒄呵斥道:“我是教你学会礼让,不要处处好强!”
唐蒄还是不懂:“我们家又没有梨,我怎么让啊?”
秦英莉眼见唐旭生气,扳住唐蒄的肩膀在她面前蹲下,说:“你爹教你,你就好好听着。爹会害你吗?爹是教你学会做人,知不知道?听雪梅的话,你没去上课?”
大事不好,唐蒄不敢回答,秦英莉也生气,伸手在她脸上拧一下。唐蒄痛得大叫,秦英莉瞪眼:“不许喊。”
脸上又被拧一下。秦英莉松开唐蒄,她捂着通红的脸后退几步,故意跟母亲作对般大声喊起来,一转身往外跑。林雪梅慌慌张张地追着她跑出去,唐蒄一路飞跑到水沟般坐下来,锤着膝盖说:“都怪孔龙!没事儿让什么梨,白白害得我挨打!那个孔龙现在住哪里?”
林雪梅跟着坐下来:“你问这个干啥?”
唐蒄擦擦眼泪,大声说:“我要去找他,问他为什么做那副样子,有梨自己吃了就成了,他卖什么乖?”
林雪梅说:“他早就死了,你找他得去阴曹地府。”
“死得好,活该!”唐蒄抹几下眼睛,转头向林雪梅兴师问罪,“你也有错,说漏嘴让我妈知道我没去上课。大哥有本事,大哥去上学就好了,为什么要带上我?”
林雪梅无奈道:“你不想学有得是人学。”
“你不能这样,我在老太婆手里救你那么多次,每次救你回家还要被我爹妈打,比你惨多了。”唐蒄躺下在地上打几个滚,坐起来说,“雪梅,我脸上好痛。”
不管怎么说,她被掐的主要原因是自己。林雪梅拨开她捂着脸的手,说:“肿起来了,拿水冰一冰吧。”
唐蒄耍赖道:“你去。”
林雪梅也不乐意,说:“知道你怕水,没让你整个人泡进去。搞湿了衣服我要挨骂的,老太婆会打人。”
“我不想动。”唐蒄又在地上滚起来,她捂着脸说,“我帮了你那么多次,你就不能帮我这一次吗?”
林雪梅拒绝,她立即开始嚎叫。大庭广众着实丢人,林雪梅丢不起这个脸,只好把手浸到水沟里,泡冷了再贴到唐蒄脸上。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蒄都顶着红肿的脸走进学堂,这份伤后来转淡成了淤青,再后来就渗进肌肤里找不见了。
长大后进了同样的学校。放假回家,家人都问林雪梅学校里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唐蒄那边也是如此,问得最勤的是唐旭,关切里不乏隐隐的炫耀。
学校里比家里清净许多,或许要归功于学校里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唠叨。唐蒄有时会到教室门口找林雪梅,她把林雪梅叫过来,问:“那个跟你说话的是谁啊?”
林雪梅小声说:“是王秘书家里的女儿,叫王小爱。”
这个站位不好,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王小爱抬头看见林雪梅,高兴地说:“雪梅,你过来。”林雪梅只好照做,她带着笑打量唐蒄,问,“那个人叫你干什么?”
林雪梅如实回答:“她是我朋友,叫我回宿舍。”
王小爱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宿舍?你先别回了,把明天的作业做好,老师要检查的。我家住学校外面,来往不方便,你住学校里正好适合。”
林雪梅望着她,她也望着林雪梅。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林雪梅说:“好吧。那我叫她自己回去。”
王小爱脸上终于又绽出笑意,她想了想又说:“我等下还有事,叫她也帮我个忙行吗?我有酬谢。”
好在唐蒄给唐运龙当奴才久了,做起这种事来没有半分唏嘘难过,甚至超越林雪梅变成王小爱身边帮她最多的人。林雪梅为此侥幸,还好唐蒄没心没肺。
接近王小爱没什么不好,运气好还能得到赏钱。这可不是一两颗花生,而是真真切切能改善生活的赏赐。唐蒄尽心竭力,攒到钱和林雪梅谋划,一起搬到学校外面住。
住的地方比宿舍宽敞很多,也不用和别人挤在一个池子里洗头。有段时间林雪梅进门时都会被唐蒄挂在客厅里的寿衣吓一跳:“你别放在屋里,要吓死了。”
唐蒄把它拿到狭窄的穿衣镜前,玄妙莫测地说:“你不懂,”她跟林雪梅对上视线,“你不懂它的好。”
此后她经常在镜子前试衣服换装,演变到出门买菜时拉林雪梅陪她在洋行里选雪花膏,再到后来斟酌考题答案般比对香水的气味,近期又开始琢磨字词平仄。
唐蒄说是因为宋迤,她见过宋迤一次,是个看上去沉着到仿佛什么都不能改变其想法的人。果然幻想会害死唐蒄,宋迤毫不留情地说:“王小姐并不是在石桥丧生,她死在那棵树下,血迹都是你故意洒在沿途的。”
林雪梅的确做过这件事。王小爱自己主动走到陈尸现场,比费力把她拖过去更省时间。将刀拔出来后她接了一捧血,在崔蕴坤跑去沙地时将血滴在来时的路边。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崔蕴坤,崔蕴坤提出要去沙地帮她制造不在场证明,她就放崔蕴坤走。可能崔蕴坤是找借口报警告发,这都不要紧,事实是不能改变的,唐嬢嬢总说要顺其自然,那就让崔蕴坤盘算去吧。
宋迤说到与子同仇时她感到一种诙谐的讽刺,以前她和唐蒄一样讨厌打人的老太婆,现在老太婆死了。
她抬头对宋迤笑了笑:“为什么洒血的人是我?”
宋迤踟蹰须臾,说:“我们在王小姐穿的衣服上提取到了微量酒精和香精,是香水的成分。那天王小姐对唐蒄很疏远,唐蒄的香水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她身上去。”
“你们刚出现时你似乎不是很想来,一直是唐蒄哄着你过来的。”宋迤没敢看唐蒄,“她拉了你的手,而你在抛尸时无意将香水的成分蹭在了王小姐的衣服上。”
林雪梅静默两秒,倏然笑道:“我就知道,她不该对你这样上心的。”她深吸一口气,“崔蕴坤不承认是她杀了王小姐,我也不会承认。你分得出谁是真凶吗?”
宋迤说:“等找到凶器一切都会明白的。不管你们把它藏到了哪里,都会有迹可循。”
看样子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唐蒄站起来准备走,林雪梅突然高声喊道:“唐蒄!”
唐蒄下意识顿住脚步,林雪梅说:“你真是蠢。”
唐蒄酝酿一番,闭眼道:“骂我也没用,要骂就骂宋迤吧!”说完便跌跌撞撞地抱着头往外头跑。
她闷头逃到警察所门口才停下,金萱嘉像林雪梅一样追上来,唐蒄现在最怕她,慌张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雪梅?杀人的绝对是崔蕴坤,杀人的不会是雪梅,我不知道雪梅会做这种事,她不会杀人的。”
“算了,你现在别说话。”金萱嘉还算冷静,“人是林雪梅和崔蕴坤杀的,别慌得像是你杀了小爱一样。”
唐蒄怔怔地点头:“我知道。”
宋迤在后头追上来,唐蒄又说:“我知道。我以为……”宋迤跑到她面前,她讷讷道,“我还以为宋姨不会出来见我。”
她这样容易出事,宋迤想着带她回去:“你先跟我们走,等林雪梅的事弄清楚了也不迟。”
“不用,我跟你们认识之后就……”唐蒄背过去笑两声,回身说,“我退学了,朋友也没了,二叔关在牢里,我不知道怎么救他们,雪梅沾了我的香水才被你发现?”
宋迤卡壳了没开口,唐蒄说:“你没错,错的是我。”
宋迤的脑袋终于重新运转起来,她试探性地去抓唐蒄的手:“你别生气,林雪梅的事还没有定论——”
唐蒄躲开她:“我说我没生气,你不信我的话?”宋迤和金萱嘉不知道该怎么劝住她,唐蒄保证道,“我没生气,我回去睡一觉就更不生气了。你明天来找我,”她走出几步,回头指着宋迤说,“你明天来我家找我,不能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