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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烈 ...


  •   接到男友宋苇的电话时,聂思凡刚给学生上完美术课。
      三月天,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冷风能把人的手吹乌,这座南方城市的早春气候就是如此。
      她紧了紧大衣,系好脖子上的鹅黄丝巾,从画室打车去医院。

      宋苇做刑警,这会正在外面出警跟案子,托她先去看看老爷子的情况。听医生口气,不太乐观。
      聂思凡在这个城市没有别的亲人,虽还没嫁进宋家,但情感上已把老爷子视作准公公和父亲。这时要她独自去面对一个有可能的噩耗,心里着实不好受。

      走到住院部门口,聂思凡顿住脚步,转身进了旁边的榉树林。
      她告诉自己,就一根烟,只抽一根。

      午后的光景,树林里有不少人坐在长椅上休息,多是家属陪着病患,放眼望去尽是老人。
      聂思凡靠着树根,拱手点烟,缓缓吐出一圈乳白烟雾,心绪逐渐平静。
      “老婆我跟你说啊……”一个男人扶着挺了个大肚子的女人走过,话说到一半卡在嘴边,上下打量聂思凡。
      走出去好几步,他又扭头看她。
      聂思凡眯起眼回视,男人立马转回头。

      抽烟的美女总是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何况在医院这样的地方,聂思凡的不凡气质更为突出。
      她穿了件黑色大衣,衣领敞开,露出修长脖颈。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及膝的褐色长靴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地面,性感中透着慵懒。

      又一个男人走过她面前。

      个子很高,穿黑白条纹运动服,还是立领的。他却压根不看她,路过时带起一阵冷风。
      聂思凡夹烟的手指捏紧了些,目光跟着他背影远去。

      “阿萸你等等我嘛!”
      一个背书包的女孩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男人步伐,偌大的书包在她背后甩来甩去。
      男人走到树林中央的喷泉边,回过头。
      聂思凡一口烟呛到嗓子,轻咳几声。

      电话响了,她赶快接起,“喂,宋苇。”
      “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我还有十分钟到医院。”
      “行,我办完案子就往回赶。”宋苇那边很吵,他扬声道,“忘了跟你说,我弟也要来,你俩待会一起陪陪老爷子。”
      聂思凡看向喷泉边的年轻男女,“你弟是……”

      “宋萸啊,你忘了?”宋苇笑说,“也是,一年没见了。知道怎么认他吗?人堆里个子最高脸最臭那个就是。”
      “……行。”

      喷泉涌动,水花四溅,一对曼妙少年相视而立,该是青春美妙的画面。
      聂思凡饶有兴致地欣赏,又点了一根烟。

      女孩手搭书包肩带,个头只到男人胸口。
      她仰起脸,嘴巴一张一合地说话,白净小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男人还是面无表情,两只手伸进裤兜,身体靠上喷泉大理石边沿,站得懒散随意。
      因为个子太高,他微微有点驼背。

      女孩气得跺脚,冲上前想抱他,男人古井无波的脸上这才有了表情。
      皱眉,抿唇,下颌线绷得像刀刻一样锋利。
      他抬手挡开女孩,头也不回地往住院部走。

      男人力气并不重,女孩一时间没站稳,趔趄后退数步,愣愣盯着那道高大背影,嘴唇咬得发白。

      聂思凡赶紧掐灭烟头,先一步进了大楼。

      老爷子的病床在最里边,靠着窗。
      他老人家这会正在睡觉,皱巴巴的右手上有留置针管。数月没见,就被病痛折磨得瘦了一圈,皮肤松弛,脸上的颧骨高高突出,哪里像六十一岁的人。
      聂思凡鼻子有点酸。

      “得亏病人这次做全身体检及时发现了病情。”医生不带感情地说,“鼻咽癌晚期,动手术风险太大,建议保险治疗。”
      “癌症?”聂思凡恍惚一阵,回过神说,“治疗方案我做不了主,等我男友来做决定行吗?”
      “好的,让家属直接来找我。”

      女医生插着白大褂口袋转身,与迎面而来的高个子错身而过,她愣了一下,“家属?”
      “别问我,我也做不了主。”
      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音调却凉如水银。

      宋萸来到面前时,聂思凡对他笑了笑,是长辈惯有的亲切笑容。
      他并不买账,只对里侧的椅子点了点下巴,她笑容渐敛,并拢双腿斜到一旁给他让位。
      两人坐的圆板凳之间隔了一臂距离,聂思凡闻到淡淡的香气,在充斥消毒水的病房里格外清新。

      这气味提醒了她。

      宋苇不知道她抽烟的事,因为他不喜欢女人抽烟。
      聂思凡摸出香膏,指尖在手腕内侧来回轻点,用桂花的芳香盖住烟味。

      宋萸一只手揣兜,靠着窗户墙壁跷腿玩手机,丝毫没有要和她讲话的意思,甚至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聂思凡并不意外这点。

      她和宋苇交往三年,只有每年过年去他家拜年才会见到宋萸,但这几次见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每次见面都在年夜饭的饭桌上。

      宋萸总跟她遥遥相坐,满桌珍馐也没让他露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有的喜色。
      他话很少,埋头吃饭,不喝饮料也不喝酒,永远是桌上最早离席的人,大人们默契地从不拿他打趣。

      聂思凡只记得宋萸的一个标志性动作。吃完饭,他会用纸巾捺一下嘴巴,目光冷冷扫视一圈,然后推椅起身,留下两个字——
      慢吃。
      说完走人。
      该有的礼数都有了,但没人觉得自己被他尊敬了。

      聂思凡不喜欢小孩,尤其十七八岁的男孩。
      他们往往正处叛逆期,以为板着脸就是耍酷,成年后回看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她身边这位小叔子就是典例。
      所以,她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还是不经意瞥他手机一眼。

      正有女孩给他发微信,洋洋洒洒一篇小作文,宋萸目光停留在上面一秒,打了个哈欠,然后删除好友。
      ……
      冷暴力玩得挺溜。

      幸好宋苇及时来了。
      他穿着警服,表情凝重,聂思凡知道这是跟医生聊完了。

      “我让医生开了三个月一疗程的方案,马上开始放化疗。”出了医院,宋苇用遥控钥匙解锁几米外的马自达,见宋萸已经大步走远,跑过去拦住他,“你往哪去呢?闷葫芦!”

      “回家。”宋萸说。

      “你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爸又瘫在病床上,你一个人怎么生活?”宋苇指着车,语气不耐道,“跟我回家!”
      “我会做饭。”

      “哦,会做什么?煎鸡蛋还是下面条,煤气炉子都不知道从左拧还是从右拧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爸住院了最开心的就是你,又想像上回那样是吧,没人管就玩疯了,疯到差点退学,这次休想一个人回去住!”
      父亲突然生病的事让宋苇焦头烂额。
      母亲去世后他独挑大梁,忙得没空结婚,上有老下有小,偏偏弟弟还是个不省心的家伙。

      “这里是医院,我不跟你闹,快点上车!”宋苇没好气地坐进驾驶位,哐当关上车门。

      聂思凡也没想到兄弟俩是这个相处模式。
      她拉开副驾驶的门,忽听见斜后方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嘲讽的凉意,“这么凶一个人,你跟他过得下去?”
      过去两小时都把她当空气,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

      聂思凡散了散黑发,转脸对车那边的宋萸笑道,“对我不凶就行。”

      一路上,三人无话。
      宋萸坐进后座便插上耳机,白白的细线从立领领口露出来。
      他似乎把音量调到最大在听重金属摇滚,车里太静,耳机里的电吉他声都漫出来。

      “对不起啊思凡。”宋苇直视前方说,“事发突然,先接我弟过来住一晚,明天我再想办法安置他,实在不行送到哪个亲戚家借宿一阵子。”
      聂思凡从窗外收回视线,笑了笑:“没事,本来也有个空余的房间,正好给他睡。”
      “嗯,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等红绿灯时,宋苇手覆上聂思凡戴婚戒的左手,呷昵揉了揉,“那就住到高考结束,你看怎么样?”

      摇滚乐放到最激烈的时候,鼓声阵阵,一下又一下敲着心脏。

      她还能说什么?宋苇早已做好决定,不过是象征性征求她意见。
      “挺好的,住吧。”聂思凡听了会儿鼓点,喃喃说,“反正,三个月一晃眼就过去了。”

      宋苇的家是老爷子留给他的一套回迁房。
      在这座省会城市,宋家家底不厚,但抓住城中村改造的机会,近几年拆迁分了两套房,挺值钱的。
      老爷子百年后,两个儿子一人留一套房。但他担心宋萸学坏,一直没把房子过户给他,如今只把其中一套给了宋苇当婚房。

      房子三室两厅,140平,装潢简约却不失格调。
      走出玄关,左边的客厅有电视柜和酒柜,一排很有设计感的几何型沙发横在客厅中央。右侧是餐厅、开放式厨房和阳台。阳台顶端挂了几件黑衣,女人的款式。
      正对玄关的墙壁有两扇白色木门,左为主卧,右为次卧。次卧预备以后给宋苇小孩住,如今——

      宋萸把门推开一半,双手抄兜倚在门框边,穿白球鞋的一只脚踮着地板。

      房间四壁刷满浅蓝色乳胶漆,床和桌椅是白色,一看就是海洋主题儿童房。
      他关上门,懒散靠在沙发上,整个人都陷进去。
      “我不喜欢蓝色。”

      “我管你喜欢什么。”宋苇呿了一声,从厨房里出来,两手端着菜:“就住三个月,高考完你爱去哪去哪。过来吃饭!”
      宋萸没有动弹,一条手臂搭上沙发靠背,低头看手机,倒真把这儿当成了自己家一样放松。

      聂思凡脱掉大衣,仰脖取丝巾。结打得有点复杂,她偏过头看着远处,手上动作没停,黑发顺势散到脸侧。
      就这么一瞬间,宋萸忽然抬起头。
      视线在虚空中交接,聂思凡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手顿了顿。

      她飞快挪开视线,扯下丝巾,搭上衣架。

      吃饭时,宋萸脱掉外套,只穿一件黑体恤。
      短袖材质很硬,露出来的手臂也结实,白皙小臂上的青筋凸起,脉络清晰,是个有运动习惯的人。

      聂思凡扫他一眼,递过去一双筷子。宋萸接过筷子,坐下扒饭。

      “嘴除了吃饭不会叫人的?”宋苇用筷子敲了敲盘子边缘,“谢谢你嫂子啊。”

      见宋萸仍然沉默,宋苇轻踢他一脚:“咋,叫嫂子害羞啊?”

      也不知这句话怎么打开了开关。宋萸向后靠着椅背,抱起胳膊,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他翘起一边嘴角,眉毛跟着挑起,反问道,“还没领证,叫什么嫂子?”

      聂思凡呼吸一窒。

      宋苇脸上也是一僵,怔了下才冷哼:“迟早要领的,到时候看你叫不叫。”

      吃完饭,宋萸回房,宋苇主动洗碗。
      聂思凡走进厨房,抱臂倚着餐边柜,看宋苇胡乱忙活。
      他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用流水洗碗。虽然废水,但难得见他做家务,聂思凡没再打击他积极性。

      “怎么不去客厅休息,是不是家里突然多出个人,不习惯?”宋苇问。

      你擅自作主接他回来时可没问我会不会习惯。聂思凡腹诽完,想了想说,“你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弟啊?哼。”

      宋苇没有停下刷碗的动作,“都说胎记是投胎时阎王爷印的戳印,屁股下面和肚脐中间的胎记是富贵命,大腿内侧是劳碌命,脚后跟的一生带衰,像我弟这样,心脏附近带胎记的……”
      宋苇关掉水龙头。
      厨房,乃至整个家,全部安静下来。

      “——就是狼心狗肺。”

      聂思凡扑哧一笑,“哪有这样说自己弟弟的。”

      “要不了一个星期,你就知道我形容得有多精辟了。”宋苇也笑,擦干手,揽住聂思凡的腰,把她往怀里一拢:“没心肝的人捂不热啊!你对他怎么好,他永远一张臭脸对着你,时间一长,谁还想对他掏心窝子?”

      “我看你对他挺好的。”
      “还不是为了老爷子。老爷子疼他像个宝,我这个老大没人疼没人爱,只能这样找点存在感了。”

      宋苇放在聂思凡腰间的手慢慢往上爬,“我们过我们的,别受他影响,除了管他三餐饭,其他的不需要你操心。”
      聂思凡捺住他的手,慢慢推开。
      “那也不能在厨房动手动脚。”

      回主卧时,聂思凡不由看了眼房门紧闭的次卧,无端想起那个短暂的对视,心跳极快地乱了一秒——
      她能感觉出来,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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