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吻过师父、为师知道》浮光醉人

93、不舍

　　祝峥回去时，平辽州雨势滔天，山洪欲来。

　　破旧的老宅开始四处漏雨，被恃长清布下屏障护着，徐瑶已经回来，正在大堂帮仲曲研磨。

　　祝峥踩水进门，仲曲挥手让徐瑶离开，看着门外的境况道：“看来还是去晚了一步。”

　　祝峥无比烦躁：“这人间还有什么办法能救？”

　　仲曲缓缓摇头：“并非不告诉魔君，这种情况，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仙尊没有同魔君一起？”

　　“神域。”祝峥皱眉转身，视线无法穿透厚重的雨幕，他踩在噬阵中幻境的重影边缘，一种名为恐惧的心理逐渐攀附上来。

　　仲曲愣怔一下，叹道：“千防万防也阻不得，是人间注定有此一难，帝君只怕也无能为力。”

　　祝峥什么都没听见，他要见宋影山，一刻也等不了了。

　　黑影冲进雨幕，施施然而来的恃长清惊了一下：“什么东西？”

　　仲曲道：“轮回道怕是撑不住了，魔君这是着急了。南岄呢？我叫上徐瑶去看看他。”

　　恃长清脸色微变，转瞬又恢复如初：“在屋里呢。”

　　仲曲没有发现她微妙的变化，起身将桌上的纸张递给她：“未到眼前，总要挣扎一下，还要劳烦神君去帮我寻个人，并将此信交于他。”

　　***

　　万静殿的古窗后流水四溅，宋影山已静坐良久，他本想去问见真，可有能保轮回道的办法，却碰上见真不在神域。

　　祝峥的话在脑海中回荡，浸得他胸腔酸涩。

　　少顷，宋影山铺开纸张，蘸墨落笔，笔尖还未点下，墨迹倏然晕开——没有刮墨。

　　笔身抖了一下，纸上绽开墨色点点，宋影山顿了顿，刮墨换纸。

　　“祝峥，化一物之灵……”

　　墨迹再次晕开。

　　宋影山怔怔凝神，忽而笑了，微风自身后拂过，带来一阵莫名暖意，他重新换纸。

　　这次不再出错，墨迹很快干涸，他抬开镇纸，动作却猛地顿住。

　　有什么东西从他手背抚过。

　　宋影山心头一紧，方才微风带来的暖意似乎一直在他身后，可风早已止住。他恍然抬头，万静殿还是那个万静殿，殿门闭着，光透不进来。

　　门框嵌着琉璃片，仙界尚未入夜，怎会透不进光？宋影山呼吸一窒。

　　除非……他在幻觉中。自他来此，只有一个人带他进过两次幻觉，两次，他都没认出那个人。

　　喉间干涩，他凝神感受着身后异样的温暖，轻声唤道：“祝峥。”

　　流水潺潺依旧，回应他的只有树叶飒飒。

　　宋影山猛地转身向身后抓去——空空如也。就连那股温和暖意也散的一干二净。胸腔上下起伏着，宋影山喘不过气，他按向胸口，掌心却覆在一片虚无上。

　　恍惚间似有一声叹息。

　　他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那片虚无，道：“回去。”

　　眼前什么都没有，手下的触感似真似幻，他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深沉又温柔。

　　无人应声，宋影山胸腔闷痛：“对不起。”

　　对不起。他说过不离开，但现在的未来里，他还是食言了。他劝不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他也知道什么不该逃。

　　“如果结局不好，早些回家。”宋影山不敢松手，轻声哄劝，“等不到的祝峥，别等。”

　　那是一种能化为实质的疼，只要一想到祝峥会守着一个漫长又自欺欺人的无望时光，他就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早就说过，仙神神陨只会消散于天地间，连遗体都不会有。神不入轮回，祝峥还能等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心脏痉挛跳动中，有人轻轻拥抱了他，而后琉璃透光，映出五彩斑斓。

　　殿门外响起乔幸的声音：“仙尊。”

　　宋影山被这一声拉回神，收起写下的要领和嘱咐装进锦盒中，道：“进来。”

　　乔幸推开殿门，走进站定后道：“仙尊，帝君日前将此物交与我，托我务必在您回来时转交给您。”

　　宋影山看向她手中，是一封传信。

　　见真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去神域，也料到了他想问什么，传信中寥寥数句：轮回道天生地养，崩裂之势仙神亦惧。然沙墙不倒，生机可续，或有无畏者逆天而行，集仙神之力替沙墙之责，蚍蜉撼树矣。

　　明明是希望渺茫的话，宋影山一颗疼到麻木的心还是剧烈跳动起来。

　　时间紧迫，他放置好锦盒后布下一道障眼屏障，直接到和齐殿找邢乐一安排事宜，再下界的仙神直接赶往轮回道。

　　他本不打算让邢乐一再去人间，仙界也不能没人。

　　邢乐一鲜少地不听劝：“乐一愿往，望仙尊准许。”

　　宋影山淡道：“乐一，仙界不能无人。”

　　邢乐一坚持：“乔幸在，乐一信她。”

　　他第一次没有征求宋影山的意见、愿意直接做主，虽然这次显得有些叛逆。宋影山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欣慰感，到底没忍心再拒绝：“好。”

　　邢乐一等人直接去往轮回道，宋影山回去召集其他仙神。

　　从云端看下去，人间已经混乱不堪，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直接浇透半个人间，剩下半边雪封万里，寒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驱走深秋，天气极端的令人畏惧。

　　这样下去不出两日就会洪涝频发、雪灾绝路，京城又是一团乱麻，万民怨念滔天只是眨眼的事。

　　轮回道要稳住，人间运道也要有下个皇室来撑，否则难以为继。

　　宋影山刚走出启生道，一道熟悉的气息飞快逼近，将他包裹其中。

　　“师尊走的太久，”祝峥埋进他颈侧喘|息，“弟子好想师尊。”

　　仙界三刻不到，人间未过一日，宋影山回抱着安抚祝峥：“为师亦然。”

　　祝峥闷声道：“弟子放了所有魔兽去人间。”

　　周边空寂，祝峥动也不敢动，却听宋影山道：“辛苦你了。”

　　“……”祝峥手臂收的更紧。

　　他真的好想将宋影山留在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可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温存，宋影山道：“为师需要去护着轮回道，人间如今境况，撑不过两日。”

　　祝峥“嗯”了一声，所有感官痴迷地叫嚣着无尽的贪恋，他却只能按捺着不舍道：“师尊只管做自己的就好，人间交给弟子。”

　　宋影山径直找到仲曲，仲曲显然清楚他的来意：“仙尊没有放弃，我也不忍功亏一篑。先帝年少时曾与一市井女子有段情缘，后为太后不喜，遂弃。后来那女子发现自己有孕，在去京城的路上被六皇子拦下，那女子也清楚自己进宫大概率也保不住孩子，六皇子允诺了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和孩子的平安，带走了孩子，那孩子出世后也算被养在宫中，只是隐去了身份。”

　　“六皇子少时不可谓胸无城府，他母家弱小，不得不韬光养晦，养病只是托词。五年前却突然转性，不再醉心于权术，和皇帝要了何太医便流连于市井中，我与他亦是结识于市井。这事知者甚少，想来六皇子最初养着那孩子也不是为了什么手足之情……罢了，俱是他人前尘往事。”

　　仲曲叹道：“总之，那孩子还活着，皇室或还有救。六皇子来信里提到一支暗卫，有这支暗卫在，我同门下学生拥护那孩子上位也容易一些。”

　　宋影山脑中闪过一个身影：“夫子可知何太医与六皇子的关系如何？”

　　仲曲：“亦师亦友，忘年之交。但我想，何太医亦是六皇子的门客之一。”

　　宋影山了然：“夫子说的那孩子可是叫小梵？”

　　仲曲沉思片刻，恍然大悟：“是，我倒是忘了，仙尊也见过他的。”

　　宋影山：“他现下在何处？”

　　仲曲摇头：“五年前六皇子离京后，那孩子也不再跟着何太医，应当是被六皇子另行安置了，具体下落还要过问何太医才行。辗转路途遥远，仙尊能护住轮回道几日？”

　　“变数未知，恕难保证，”宋影山道，“夫子放手做便是，我尽力而为。”

　　各地忧心忡忡中，一道道魔气四溢的屏障倏然展开，隔空将暴雨引进河川湖海之中，重雪在压塌屋顶之前被狂风吹散，而后尽数落在无人顾问的荒原之上。

　　众仙神还在傻眼，荆棘传信已至跟前。

　　宋影山出门前，仲曲忽然道：“若事态无法扭转，仙尊可还会坚持？”

　　宋影山道：“依夫子看，如今希望很大？”

　　仲曲被他问的一怔，笑道：“是我失言，仙尊莫要放在心上。”

　　宋影山道：“夫子也曾知晓天下事，那可知五年前六皇子为何转性？”

　　仲曲蹙眉不解。

　　“五年前一山村求生无路，我曾托梦于人给他们要了一个机会，而那被我托梦之人，便是六皇子。”宋影山神色平静，“事因我而起，我如今所为，不过是求个心安。”

　　“托梦时常有之，点化而非摆布，影响因人而异。六皇子有此心性，一切或早或晚罢了。”仲曲道，“人间此难本就无法避免，难道没有托梦，仙尊就不会这么做了？”

　　宋影山看向屋外，雨势连绵不绝：“或许吧。”

　　语毕，他作揖告别。

　　***

　　轮回道中央的漩涡已经扩至华曾营帐的位置，沙墙内空无一人，乱石堆都尽数被吞噬，可怖的吸力让仙神也只敢站在沙墙下，无法再靠近一步。

　　两道厚重屏障倏然展开，一道内一道外，包馅饼一样将沙墙夹在中央。

　　邢乐一看着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的漩涡，感到强烈的不安。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三月不到，轮回道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仙尊同他安排事情时依旧从容如往日，他本以为事态都是可控的。

　　那人间呢？

　　他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冲动，安排好所有事情后传信于宋影山，义无反顾地去往人间。

　　宋影山看到传信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他早就知道邢乐一会这么做。他从未想过要瞒着邢乐一这些事，如今邢乐一愿意去看那也无妨，总是要知道的，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邢乐一不是没做心理准备，只是见到如今的场景时，茫然和恐惧还是占了大多数。那些他曾经不能接受的事情，之前或还知道掩藏，如今已是光明正大了。可他看着骨瘦如柴的难民，唇舌间搅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邢乐一胃里翻江倒海，从足底升起的恶寒贯穿全身，他逃也似地奔向最近的庙宇。他企图在这个人人敬重的地方获取一丝慰藉，入眼却是倒塌的神像和化作柴火的蒲团，耳边是愤懑的怒骂和恶毒的诅咒。

　　邢乐一瞪大了眼……不对，可能是这个仙神法力不足，没有那么受世人敬仰，换个地方就好了，换个地方就对了。

　　可他跑遍周围的山脉，直到冲进挽尘神君的庙宇，看到的也不过是残破的牌匾。更有甚者，拿着拆下的木头直接在庙内架起火来，污浊沸腾的滚水中翻腾着令人胆寒的肢体。

　　邢乐一肝胆俱裂：“你们在干什么！”

　　难民们停下无声蠕动的唇瓣，齐齐转头看向门边，他们凸起的眼眶里是浑浊无光的双目，脸上已经没有多余的肉提供可以观察的表情。

　　他们就那么沉默着看过来，似乎是有疑惑，但更多的是无所谓，邢乐一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至少、至少不能在这里……怎么能在这里……”

　　邢乐一一步步退出庙宇——不怪他们，是这里太穷了，他该去富饶一点的地方的……

　　可他能看见的，是家财万贯者贪婪的嘴脸，他们小心翼翼藏起敛来的财富，脱下精致华服，换上破布烂鞋，开门哭嚎着自己如何如何困苦，背在肥头大耳身后的手却悄悄示意着打手暗中警惕。

　　京城里，刀光剑影对上舌灿莲花，是被鲜血染红的雪地，是宝座下的无数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