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吻过师父、为师知道》浮光醉人

56、自曝

　　静心殿中，宋影山再次拂手化去一堆两人高的残渣小山，他垂眸端详着手中一弯墨月，膝边散着两三本古册。

　　那轮弯月有一尺长，通体漆黑，又在边缘开刃处泛着冷冽的紫光，隐在墨色下，不甚明显。

　　见真推门而入刚好看见他化去那堆残渣，一向冷心冷情的神域帝君，在那一刹没忍住嘴角抽动。

　　宋影山听见动静，收了那轮弯月，道：“多谢帝君。”

　　见真终于没忍住：“你把我的星罗万物搬空了，就这么一句？”

　　星罗万物是见真存放各种天材地宝的库房名。宋影山抬眼，神色无波无澜：“仙界清贫，帝君应当知晓。”

　　两人无言对峙半晌，见真喉间迸出一声冷笑：“这天上地下谁都能从你那讨点好处，怎么唯独我像是欠了你千百年？”

　　宋影山平静道：“帝君请我来时说过的条件，这神域的东西，我待多久，随意用多久。”

　　见真是真被气笑了：“所以不是我请君入瓮，是你在守株待兔？”

　　“不敢。”指环中的文字没有找到，但好歹做了个东西出来，伤也养好了，宋影山起身，“三日之期已到，在下告辞。”

　　见真冷声道：“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神魂养好了，材料毁完了，说走就走？”

　　宋影山道：“帝君一言九鼎，我自然要遵守。”

　　“说得好啊！”

　　这一句几乎有些斗志昂扬的意思，宋影山恍若未闻，听见真在他身后道：“回去去面对淋漓的人性，你散出去十分好，收回来八分恶。那人间究竟有什么好？你就非要将这南墙撞到底？！”

　　宋影山不太能理解帝君对仙尊所作所为的执著，出于谨慎没有回答，推门离开，听到见真沉沉落下的最后一句话：“也好，让你看看自己选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宋影山没有理会。他回到万静殿刚坐下，就看到匆匆赶来的邢乐一。

　　邢乐一分明是有急事，可一对上他的目光，又颇为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宋影山铺开宣纸镇住，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邢乐一道：“仙尊。”

　　宋影山应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笔下字都落了两个，却见邢乐一吞吞吐吐半晌，半个字也没憋出来。

　　估摸着祝峥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离开的原因，宋影山替他问道：“想问我去神域做什么了？”

　　邢乐一“啊”一声：“是。”

　　“这没什么避讳的，怎么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宋影山边落笔边回道，“神魂有恙，去神域修养了几日。”

　　邢乐一大惊失色，顿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仙尊的神魂怎么了？”

　　宋影山道：“已然无事了。祝峥呢？怎么不在和宁殿？”

　　邢乐一面色一变，答非所问道：“仙尊不是对他不太满意，现下若是要换，乐一愿帮仙尊重新择徒。”

　　宋影山头也没抬，在斟酌下笔：“怎么突然这么说？”

　　邢乐一：“乐一仔细考量过。闲祈灵君性情不够稳重，难以帮仙尊分担重担，反而需要仙尊分心照顾，算不得好的人选。”

　　“拜师礼已成，乐一，这话不该说。”宋影山眉眼松缓，看着写下的“永绥”“亦安”四字，搁笔抬眼，语气如常，“师父照顾徒弟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你所言，本尊调两个机灵的仙侍就是了，收徒作何？”

　　邢乐一急道：“那怎么能算是拜师礼？就是胡闹！我看祝峥也没有诚心拜师的意思，仙尊又何必勉强。”

　　听到邢乐一罕见地直呼其名，宋影山蹙眉：“你今日怎么了？”

　　邢乐一猝然跪下道：“闲祈灵君他……”

　　他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

　　祝峥处理完符起，又回了趟魔界。

　　长绝在魔宫等他，鼎炎王那边还在咬牙撑着，暂时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祝峥早有预料，而后叫长绝把魔界掀了个遍，挨个排查谁最近对人间动过手。

　　在魔界待了两日多，翻出来的几乎全是鼎炎王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误打误撞的。祝峥看着心烦，符起必有后手，他让长绝盯着点在生死轮回道的东南王就走了。

　　他刚踏进一粟门，意外地看见了一众仙神，这场面像极了当初对峙鼎炎王的那日。只是今日这一个个的看起来比那日更不友好，但是其中面含困惑的也不少。

　　祝峥挑眉，不咸不淡道：“这么大阵仗？是要干什么？”

　　“闲祈灵君？这不是仙尊的徒弟吗？”

　　“他没事啊。”

　　“是啊，一粟门都没反应。”

　　……

　　祝峥听进了一些轻言细语，右眼皮跳了跳。

　　“是该我们问闲祈灵君想干什么才对。”众仙神侧面慢悠悠走出一个女子，面容清秀，眼神清凌凌的，直对上祝峥不善的目光，丝毫不惧。

　　“你是谁？”祝峥眉头皱起，“搞这一出做什么？我师尊呢？”

　　那女子挑着回：“居江雪，闲祈灵君可以称我一句弘跃仙君。仙尊刚回来，此刻应当在万静殿。”

　　祝峥的不安被担忧压下，他抬脚要绕过去，被居江雪一道屏障降下拦住。

　　祝峥的目光骤然沉下去，目光能杀仙神那儿就该只剩一具即将消散的虚体了。

　　居江雪像是没看见他的目光，依然平心静气道：“有些事情没有弄清楚，暂时不好放你过去。闲祈灵君见谅……哦不对，应该叫你……魔君才对。”

　　祝峥眉心下压，杀气都下意识收敛了几分，神色晦暗不明：“你说什么？”

　　居江雪道：“不是吗？魔君处心积虑捏造身份、躲过一粟门的筛查，混到仙尊身边，究竟是想做什么？”

　　祝峥冷笑一声，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居江雪半点都不心虚：“没听说，猜的。”

　　她身后本来怒气冲冲的仙神一听这话顿时哑了，在祝峥越来越冷的笑容里，终于有几个声音破空冒出：“弘跃仙君，你给我们叫来说有魔物混进了仙界，但现下针对的是仙尊的徒弟，这种事情能猜吗？”

　　“我们是为仙界而来，但不能今日谁踏进一粟门谁就要挨一顿拷问吧？”

　　“弘跃仙君若只有一些捕风捉影乃至子虚乌有的猜测，我等今日一要给闲祈灵君赔罪，二便要问责仙君你了。”

　　系统的掩饰寻常根本不可能发现，一粟门也不能察觉。祝峥稍稍定心，事不关己地淡漠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我与弘跃仙君是头回打照面，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不敢接。”

　　居江雪对身后的疑问置若罔闻，问祝峥：“那敢问闲祈灵君，这几日身在何处？”

　　祝峥扯谎信手拈来：“人间。”

　　居江雪道：“在人间何处？”

　　祝峥道：“僻壤乡野。”

　　居江雪挑眉：“灵君想说的，是不是人间名为怀谷子的村落？”

　　祝峥面无表情。

　　居江雪道：“灵君是去收了那里的噬阵吧。”

　　她这话一出，那些替祝峥不平的声音倏地静了下去。

　　众所周知，只有魔族会收噬阵，寻常仙神遇见只会毁了。若是祝峥收了，即便不能立刻证明他就是魔君，那也至少有可疑之处了。

　　祝峥收噬阵时周围是没有其他仙神的，他道：“怎么，仙君这么肯定，是亲眼看到我去过，又亲眼看见我收了？”

　　噬阵的事情只有他和宋影山知道。依着宋影山的性子，根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但也因为宋影山知道，所以祝峥不能说他不知道那里的噬阵。他既然说过去收尾，那噬阵他肯定得动，但是至于是毁了还是收了——祝峥不想再骗宋影山，只要宋影山不问，那就没问题。

　　居江雪道：“自然没有。不过，不知闲祈灵君可听说过山悬庙？”

　　祝峥抿唇不语。

　　居江雪：“前两日有幸路过那边，遇到了一些凡人，在祈求仙尊谅解。好奇之下上前听了两句。闲祈灵君可想听一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祝峥道：“与我何干？祈求谅解必是做错了事。仙君不去质问他们倒是来堵我，真是好有道理。”

　　居江雪笑起来：“我还和他们去了一趟那个村落，在那附近遇见了神域的枝琼神君。”

　　祝峥一脸平静，仿若在看一台戏。

　　居江雪的笑快要挂不住了，心底把乔幸翻出来从头骂到脚又从脚骂到头，还想骂帝君，可是没那个胆子。

　　三个人只有她才是那个毛都没见着一根的，结果她被推出来要顺着这根见都没见过的毛摸出一只老虎来。

　　想到乔幸说的“帝君说了，只要叫仙尊看见就行了，现在没有实打实的凭据，帝君也没办法挑明他的身份。”

　　居江雪不理解当年挽尘仙尊都要掀了神域了，帝君为什么还这么盯着他。现在知道人家徒弟是魔君也非要掺和一脚。关键真想挑开倒是先去收集证据啊！这么个大张旗鼓地打草惊蛇算什么？

　　只为给仙尊添个堵？生怕魔君是傻的不会装？

　　她一边在心里扎小人一边“胸有成竹”道：“灵君想说自己是去了怀谷子，可我并未见到你。那这三日，你是去了哪个僻壤乡野呢？”

　　居江雪的话说来都是前后矛盾的，一边说祝峥去怀谷子收了噬阵，一边又引着想让他说自己这三日并不在怀谷子。

　　看起来祝峥只要承认自己不在怀谷子，那前面说他收噬阵的事情就不攻自破了。既然没去过，又哪来的收噬阵一说？

　　一众仙神都被她绕的迷茫了：“弘跃仙君，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峥眉尾微动。自导自演一出戏后又帮他来个“自圆其说”？且不说这种有病的行为到底有什么目的，她提恃长清做什么？

　　只有说谎的人才会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话的真实性。她拉出恃长清，无非是想让他相信她确实去过，且有人证，言外之意——别挣扎了，承认你这三日不在吧。

　　祝峥唇边勾出一抹笑，静静看着居江雪，想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来。

　　居江雪在心里狠狠吸了口气，心想一身清明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不要了，乱七八糟就一塌糊涂算了！她豁出去了道：“我只是怀疑，闲祈灵君毕竟是仙尊的爱徒。究竟是与不是，也要仙尊来问一声才对。”

　　居江雪本来都觉得自己该挨打了。谁知却看到祝峥那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居然隐了下去。

　　祝峥是真笑不出来了——他扪心自问，真要宋影山亲自来问他一句“你是与不是”，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那双眼睛下再坦然地说出“不是”两个字来。

　　他甚至还不清楚宋影山是否真的知道些什么他原本的计划。可不论宋影山是否知道，他都已经欠了宋影山许多。

　　这日子他偷来还没多久呢，他本是来确认一下宋影山是否养好了伤。他知道自己心思不正，他连继续黏着宋影山都不敢再贪图，却撞上这稀里糊涂又歪打正着的闹剧。

　　如果宋影山真来问他，他要如何收场？真要继续欺骗宋影山？

　　一众仙神早就对居江雪这种做法颇有微词，但事情都闹了，也不好连个结果都没有就散了。后排有一个声音传出：“既然如此，我去请仙尊。”

　　祝峥猛地看过去，正想吼一句“谁都别去”，却忽然看见远处静静站着的修长身影，他倏地收声。

　　那说去找仙尊的不知道是谁，想必也看到已经来了的宋影山，“欸”了一声道：“仙尊到了啊。”

　　众仙神齐齐回头，仙界常年盘旋的仙鹤从上空向下，亲昵地绕着宋影山盘旋半圈又飞远，展翅如雪掠过带起的微风撩过宽大轻盈的袍摆，山水图泛着浅淡金光荡出柔和的弧度。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仙神稳稳落在祝峥身上，沉静得仿若这件事与他无关。

　　见宋影山面色红润，祝峥放下心，他眼睛一眨，下意识就想换上往日无辜带笑的神情，和宋影山委屈地说上一句：“师尊，他们污蔑我！”

　　可就是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祝峥心间猛地“咯噔”一下，随即半阖了眼，偏头躲开宋影山的视线。

　　他都不知道宋影山何时到的，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听了多少——

　　宋影山会问吗？

　　他问了怎么办？说实话还是沉默？沉默也是默认，那要怎么办？他会不会不问？他那么相信自己，应该不会问的吧？

　　……可这个问题对于宋影山来说问不问都没差，因为宋影山会觉得他不是，那为了安抚这些仙神，问一句再好不过——只是问一句而已。

　　只是他自己做贼心虚。

　　祝峥一脑子搅不开的浆糊，系统冒出头道：【话说，你前几天不都一直躲着仙尊的吗？】

　　祝峥没有搭理它，系统悠悠然道：【你反正是准备回去的，干嘛要纠结现在能不能留在仙尊身边、纠结仙尊对你的看法？你都舍近求远去想办法保住仙尊一条命了，说实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闭嘴！】

　　谁知系统却不依不饶了起来：【我说句实话，你这不过是来完成一个任务，回去以后醒来就是大梦一场。这里发生的事情再多，对那时候的你来说都是虚妄的。我就没见过回去以后还会被书中剧情困扰的宿主——一场梦而已。所以你不用这么纠结，想在仙尊身边就再骗一次好咯。况且就算掉马了又怎么样，权当提前戒断了呗……】

　　系统再说什么祝峥就听不清了，他忽然恍惚起来。

　　是啊，他反正都是要回去的，离宋影山远一点，也省得被宋影山发现他的那些龌龊心思……只是暴露个身份而已，被害怕总比被厌恶来的好。

　　祝峥摩挲着手腕上那根草绳，终于理顺了那团浆糊，再睁眼时，一粟门内魔气漫天。

　　这边的动静实在是汹涌澎湃，惊得众仙神纷纷回头，随之响起阵阵抽气声和刀剑出鞘的嗡鸣声。

　　“魔族！”

　　“弘跃仙君说的当真是真的！”

　　祝峥在剑拔弩张中看向宋影山。

　　居江雪愣在原地，一时不明白分明证据不足但是祝峥却自曝身份的原因，还是当着诸天仙神的面！

　　魔君现在都这么狂妄了？！

　　宋影山看着魔气漫天中再次和他对视的祝峥，袖中握着还未命名的弯月的手紧了紧。

　　“他不是”三个字刚绕出喉，就硬生生哽在了唇齿间，在祝峥避开他的目光时。

　　宋影山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冷血嗜杀的魔君和那日在他身后默默红了眼眶、因他受伤而闷闷不乐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徒劳地看进祝峥眼底，不知还能求个什么，祝峥却转头对着一众仙神微微一笑：“好像都在，那就代我魔界英豪问诸位好。”

　　刹那间，宋影山一颗心落了地，又沉进深不见底的渊中。利刃陷入掌心，他闭了闭眼，赋闲应召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