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林羽惊风

1、楔子

　　晦暗的夜昏昏沉沉地消散，再也不见一片日光。
　　月亮也死去了。
　　新历23年 ，人造太阳模糊地挂在“天上”，稀薄的余热扭曲成一个个苍白、即将毁坏的圆，寄生虫似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穷途末路。
　　黑褐色的痕迹一大片一大片的洒落在断裂的承重墙和铁皮上，偶尔有腥红的碎肉夹在窄小的缝隙中，突兀的钢筋从水泥块和废铁中斜插出来，一片废墟，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影随形，不时有黑影晃过。死亡和惊吓的尖叫回荡在这片区域，又沉闷地消失在厚重的泥土中。
　　“天”突然暗了一块，虽然微弱光亮可有可无，但如今占据这片地盘正在啃食的变异鼠类齐刷刷地抬起了脑袋。
　　纪初彻谢绝了想跟着他一起下来的队友，从不知哪个研究所找出来的所谓的入口之一进入了传闻中的地下城。
　　自动扶梯和手动电梯早已废弃，所幸还有头顶上微弱的灯光不至于让入口之一彻底沉入黑暗。
　　他尽力猫着腰脚步轻盈地走在已经成为废墟的地下城外城中，同时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短刃。黑影带着腥臭的风扑向近乎悄无声息的纪初彻，他猛然往一块稍稳固、横斜着破败的承重墙跳去。狰狞黑影没扑到活蹦乱跳的食物，气愤地用同样黑乎乎的鼻子呼出带着腐烂味道的白汽，又再次对着站在高处的纪初彻冲过去。
　　废墟掩埋了死亡，尸体的味道沉闷地囿于黑暗中，是细菌天然的温床。
　　他快速退开几步，凌厉的一刀刺中了黑影血红的眼睛，脏污的黑色血喷洒出来，又重重砸在旁边摇摇欲坠的水泥板上，陡然发出一阵“叽叽——”的高声尖叫。
　　刺耳的尖叫和冲击引起了部分废墟的二次坍塌，纪初彻敏捷地往更高处跑去，短刃上脏污的血慢慢滴落，和废墟融为一体。
　　庞大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他回头看了一眼。
　　穹顶上薄弱的灯光摇摇曳曳地照出黑影的样貌——板结硬茬茬的长毛和细菌组成一个个黑色的怪物——是变异鼠群。
　　不难想出这里发生过什么，变异啮齿动物在漫长的冬季中隐入地下，追逐着稀少的食物保证族群的成活，直到遇到人类的造物，后天变异的能力告诉它们这里有大量的食物，强有力的牙齿咬穿了这座地下城，那是丰富的粮仓，是繁衍的必备品，是未撤离进入内城的人类。
　　纪初彻加快速度跑出变异鼠群聚居地，向着这座庞然大物完好的中心区前行。
　　模糊的人造太阳光比起完全成为废墟的那块区域显得格外明亮和温暖，纪初彻估摸着应该离内城不远了。
　　变异鼠群不再追逐已经跑出它们狩猎圈的猎物，大量的尸体填充了它们的粮仓，或许到下次天灾来临，它们会再次攻占人类基地。
　　所有生物的生息消失的彻彻底底，天穹上稀薄的人造太阳显现这座地下城市所发生的惨剧，被啃噬的建筑、凌乱的血迹、没有完全变成废墟的城市，死亡的寂静陪着行走在外城中的纪初彻。
　　变异啮齿动物来的突然，大部分生活在外城的人死在了这场浩劫中，少部分撤入了内城。
　　他是从地上城下来的，在经历了长达23年的漫长冬季后地面终于建造出了适合如今人类长期居住的基地，一切向好，甚至出现了少量的新生儿。
　　但新历纪年开始时就进入地下城的人至今仍毫无消息。
　　地上城也曾多次尝试与地下城获得联系，却从未有收获，直到新历23年3月长冬，信号塔接收到一串乱码，经破译，或为求救信息。
　　人类的生命脆弱可欺，转眼间，人祸天灾，种族覆灭。
　　23年的漫长黑夜掩埋了人类存在的大部分痕迹，已经很难找到地下城的入口，只能大致估计地下城的范围，并通过人力搜寻从而进入地下城。
　　他自愿接了这个死亡率很高的任务。地上城感染者多如牛毛，贫瘠的医疗资源和少量的科研人员救不了他们，所有人只能等待着死期的来临，运气好一点能被火化成骨灰，运气不好只能变成无意识的怪物攻击自己的同胞。
　　而当年进入地下城的人类带走了几乎所有资料和高精仪器——那是现存人类保留的火种。
　　火种计划始于新历元年，也即旧历19年。
　　白日的余烬长久地消失在群山身后，铺天盖地的飞鸟追逐太阳远去。
　　一个半大孩子隔着被打开的一叶窗遥遥望向远处高楼，白昼灯火早早映成一片，恍惚间钢筋铁骨的城市正在死去。
　　静默的孤儿院独立于城市之外，也早已荒废。
　　这是太阳监测出现问题的第三年。
　　红色的象征着死亡的圆仍如过去的八百多天一样高高挂在天上，人类也如过去一样忙于自己的生活，谁会关心还未发生的事呢？尤其在习惯以后——太阳只是变了一个颜色，以前的许多年甚至于有记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怪异天象——而人类依然活着、地球仍然在转动，这就够了，不是吗？
　　纪初彻仍望向城市背后缓慢降落直至只剩一丝红色残血的天际，雪白的墙壁阴冷冷地注视着他——这座房子里唯一的活人。
　　“妈妈，天要掉下来了。”才四岁的盛景拉住了一个女人的衣角，白色的偏冷硬的衣服在此时给予了他微弱的勇气。
　　滴滴答答响着的仪器淹没了他无意识的呓语，亮着光的显示屏不断跳跃着红色绿色的曲线，无数数据高速流动又消失在仪器里。
　　白日最后一点红色的光落入了永夜。
　　游鱼般的衣角混入一堆忙碌的身影里，和最后的太阳光一起消失了。
　　极度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厚重的空气堵住了他的鼻腔，他大张着嘴难以忍受地发出“呼呼——呼——哈呼——”的吸气声以保证肺部有足够的氧气；寒冷一阵一阵地从躯体跑向四肢，他颤抖着缩到了办公桌下一片小小的黑暗里，虚幻而吵闹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大脑里，最终合成“砰——”的一声，而后所有、这世界上存在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稀薄的空气挤入肺里，他终于尖叫大哭起来。
　　吵闹的孩子被带出监测实验室，这里没人关心他为什么哭闹，所有人都在看着某种可视化数据神迹的降临。
　　太阳的能量逐渐攀升，在北半球大部分地区的黑夜中沉默着迎接新生，而白日的部分愈发深红，昭示着不详。
　　它们——尾羽泛着磷磷深蓝色的飞鸟争先恐后地撞向玻璃，漂亮的羽毛沾着血不断落下。
　　“出什么问题了?”穿白大褂的研究员询问监测数据的另一位研究员。
　　“所有数据都是乱的……不……不是……”研究员手动检测，可数据依然毫无变化，他难以置信地检查了一遍监测装置，得出一个荒缪的结论。“数据正常，不……不是数据问题，它们疯了！”
　　“失误——能量增幅过大——”另一边监测仪器也开始闪烁着红灯高鸣混乱。“报错——报错——”
　　刺耳的电流音切断了所有监测造成的混乱，失真的广播音循环播放。
　　“请所有实验室人员有序撤离进入地下城等候通知。”
　　“请所有实验室人员有序撤离进入地下城等候通知。”
　　……
　　一个女孩牵着比她小一圈的弟弟被一群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带着进入了广播中的地下城。
　　男孩脸上还带着泪痕，他非常小声说:“姐姐，我找不到你和妈妈了。”
　　女孩沉默地抱起他，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她力气很大，擦得脸生疼，男孩抿紧唇一声不吭。
　　他们被带去了一间和半小时前出来的没什么区别的房间。
　　柔和的白炽灯铺盖在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三面合成铁组成墙壁称得上非常简陋的房间里，唯一一面单向玻璃墙壁伪装成无害的样子，她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观察她，所有的隐私无所遁形。
　　“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男孩盖上被子问。
　　不掺一丝同情的澄澈目光盯得她有些无措，她归根结底也是个孩子，出生不久就被科研所监禁，记事之后这个世界呈现给她的是许多附骨之蛆似的同情、恐惧目光。可这是她的弟弟，平日伪装的冷漠稍稍溶解，于是她小声哄道:“等你睡醒姐姐就能出去了。”
　　“姐姐……”骗人。男孩没说完就疲惫地睡着了。
　　他从来就没看到姐姐出去过，只有这一次，以前都是他来找姐姐。
　　“妈妈，你为什么要把姐姐关起来?姐姐犯了什么错吗？”男孩贴着单向玻璃看向房间里孤零零的姐姐。“犯错的话我可以替姐姐被关在里面吗？我还可以把我的玩具给姐姐。”
　　妈妈没回答，只带着他走了，还给了他一块糖，他一直藏着留给姐姐。
　　不知道姐姐吃了没?那可是他攒了好久的糖，比他手掌还大的一块糖。
　　他还是求看不见脸的叔叔带给姐姐的，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眼睛的叔叔真的好吓人啊。
　　就像做的噩梦里也是一片黑暗，然后两只眼睛“砰”的撞在了一起，突然就亮起来了。
　　此时。
　　建在半山腰的福利院孤零零地迎来了它的黑夜，或许再也等不到下一个白日了，纪初彻静默地看着院里几堆矮矮的坟茔想到。
　　人类都会死亡，包括他，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