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天》HiBbay

16、竹林往事（二）

　　“还有四天就满两年了，要走了，”修月直起身子，插着腰，瞥见绿潇落寞的神色，轻笑道，“舍不得了？”

　　两年之期已到，最开始的一批学子大多离开，有的返乡去做了当地的守卫，有的在也开始传授教学，有的则去了更远的地方游历。

　　绿潇坦诚道：“我觉得这里很舒服，而且大家过得越来越好，山下的那家小秀常常给我们送野菜，阿念还说明年游历回来要来看我们，，还有徐昼平，她虽然没什么修灵的天赋，但是继承她娘的逐渐手法，她说等多久造了一把好剑就送给我……”

　　她一个个细数下来，絮絮念着，生出些不舍，但是想到自己曾经说过要“桃李满人间”的大话，便又觉得羞愧。

　　嗫嚅许久，绿潇轻轻说：“……像家人一样。”

　　这是她来到人间后，第一个，亲眼见到在大家的努力下变得逐渐安宁的地方。

　　修月的动作一滞，垂头又种下一颗竹苗，才说：“只要愿意，你可以留在这儿。”

　　绿潇碧眸变得亮晶晶的，“真的可以么？”又意识到什么，说：“阿月你呢？”

　　“我会离开，”修月坦然道，“我还有事要做。”

　　绿潇又不确定了，“我……还是跟你走吧。”

　　修月说：“绿潇，你不欠我什么，也没必要迁就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况且，我们说好的，只是暂时同行。”

　　绿潇闻言，着急地摇头，小跑过来拉着修月的袖子，说：“我不是要迁就阿月，和阿月待着很开心，我想留下来，也想和阿月一起走。我……我……”

　　她蹙眉垂头思考了好久，猛地抬头看着修月，说：“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这样，我先在这儿待一阵子，待……几个月，然后就去找阿月，和阿月一起去游历一遭，再回来待几个月，再和阿月去。怎么样？”

　　修月神色如常，缓缓道：“是好方法。好。”

　　绿潇松了一口气，说：“那好……阿月你先走，我会来找你的。”

　　绿潇想安抚自己那颗不定的心，说了这些话，却没想到实施起来却这么难。

　　修月只身离开后，绿潇待了快一年，才想起她的承诺，可是……

　　可是她们先前并未说过，到底是绿潇去找修月，还是修月来接绿潇？

　　若是绿潇去找修月，她并不知道阿月要去哪儿，阿月好像在每个地方都有事要做；若是阿月来接绿潇，她们又未定好时间，几个月……几个月，四个月是几个月，九个月也是几个月。

　　绿潇忽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给修月的，只是个空口承诺，一个非常拙劣的自我安慰之言。她确实不想走，修月也早就知道了。

　　罢了。

　　绿潇又想：阿月总该记得，我不找她，她定会回来寻我。

　　于是心下一宽，又待上了些时日，每日教人、种竹，过得还算自在。

　　直到某一天，这片竹林染上了血色。

　　不知是哪里来的修习者已经是走火入魔的模样，要以灵修为祭，增长修为，听说了南地有灵修传习，近年来多了灵修，便循迹而来，捉了许多灵修，大多是她教过的弟子。

　　一位弟子侥幸逃过，带着一身血爬到她的小屋里，磕头求她救命。

　　绿潇心中惊怒交加，不假思索地冲出门，便看见一道扭曲的人影伫立在不远处。

　　不知那人已祭了多少灵修，这是她此生交手过的最强大的敌人。

　　但好在她略胜一筹，死力相拼后，敌人轰然倒下，血花迸溅。

　　但她也几乎耗尽了灵息，倒在竹林中。

　　后来，当地百姓发现了求救的弟子的尸首，循着足迹一路而来，也发现了浑身都是血的绿潇，却没断气。

　　他们哭着喊着，要把她往山下搬。

　　绿潇睁着眼睛，奄奄一息地说：“别搬，把我留在这儿就好。”

　　她自然不会死，但是灵力尽失，很快就要化成原形，她怕吓到百姓，再毁了这几年她和阿月的努力。

　　百姓们便听她的话，没有搬，也没有走，跪着围了她一圈，好几个人撕下衣角，为她拭血。

　　绿潇只得撒谎道：“……死的时候，我想一个人待着。”

　　于是他们就安静地离开了。

　　绿潇松了一口气，拼命凝在灵核中的一点灵息也慢慢散开，就在她要安然化为原形的时候，又有脚步声传过来。

　　她只能忍痛，再次聚起来一点。

　　“……”呼吸声近了。

　　绿潇抬眸，看见一道熟悉的银色身影。

　　宛如惊梦，无数的悔意冲进心头，逼得她不想散尽灵息，逼得她不想离开了。

　　绿潇哑声唤：“阿月……”

　　修月默声，跪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绿潇看见她来，安心了，却又不安心了，极度矛盾的情绪回荡在心口，最后只说：“我没死，阿月不要难过。”

　　“……蠢蛋。”头顶上传来修月的声音。

　　绿潇想，该是交待后事的好时候了，于是说：“我变成一只小蛇后……小蛇在竹林里应该挺常见——话说阿月的原形是什么？阿月一直没有告诉我——阿月把我留在这儿吧，竹林这么茂盛，我恢复起来也快。等我恢复好了，我就来……”

　　绿潇顿了顿。

　　绿潇又说：“我会睡个很长很长的觉。”

　　她的头发被摸了摸，身子一下子就清爽轻盈了许多，阿月对她说：“好好休息。”

　　绿潇“嗯”了一声，忽然难过起来，说：“阿月过得怎么样？”

　　“很好呀。”阿月的声音也模糊了。

　　绿潇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她还想道歉，还想让修月走之前去看望那些弟子，还想让修月常回来看看竹林……

　　但她只能轻轻说：“……那就好。”

　　那就好。

　　只是再次苏醒时，人间大变，那些在记忆里的人、妖，全都模糊不堪。绿潇与岑相竹结识后，询问了人间大事，再一倒推年日，便知晓，故人皆逝。

　　短暂低落后，绿潇释然。

　　大概正是因为记不清了，才能那么快地释然。

　　但是没想到，暌违数百年，故人还能相见，灵息再触，重逢的喜意早被难过给淹没。

　　绿潇后知后觉，她以为无所不能的阿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受了很多苦。

　　而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

　　修月收回手，看着又是以泪洗面的绿潇，沉默良久，她走上前，抱了抱绿潇。

　　即便她早忘记了这一切，但看着绿潇记忆里的阿月，还是能感受到本该属于自己的模糊的复杂的情感。

　　不过……她以前居然那么冷酷吗？在绿潇的记忆里，真是鲜少见到修月的笑意。

　　在那之前经历了什么？

　　再苦想也无果，修月轻声道：“我没死，不要难过。”

　　绿潇的泪意稍止，意识到修月是用了记忆里的那句话，破涕而笑。

　　修月撤开身子，拍拍绿潇的肩，然后说：“我的原形是石头。”

　　这又是回应绿潇以前的话。

　　修月说完，疑惑道：“我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

　　绿潇揉揉眼睛，说：“那能看看你的原形吗？”

　　“恐怕不行，”刚拒绝，修月瞧见绿潇瞬间垮败的神色，解释道，“石生灵识，再化人身，比活物要多一步，异常艰难，不是我不愿，是以当下情况，我怕变回去，就变不回来了。”

　　提及此事，绿潇才收拾好的心情又灰败了，说：“发生了什么？”

　　修月难得迟疑了，双目一转，对着一株竹愣神，许久，她有所保留地说：“被囚禁了数百年，像是死了几遭，又活了过来，灵力被压制，记忆全失。”

　　绿潇听完，眸中碧光更甚，似怒似悲，“那我帮你恢复灵力，让你亲手杀了仇人。”

　　这几天的修养，让修月知道灵力恢复的关键根本不在外部的调理，而是要把那镇妖阵解开才行。

　　一日不解，它加诸身上的束缚便更深，终有一天，会勒进血肉魂息，再也挣脱不开。

　　修月说：“多谢你，但灵力恢复还是得靠我自己来，至于那个人……我会让他得到报应。”

　　绿潇也只得点点头，恳切道：“眼下重逢，你也知道我待的地方，若遇到麻烦，尽管来找我……没有麻烦也多来找我。”

　　虽然重逢，但数百年未见，一方毫无记忆，相处起来还是有点生分了。

　　绿潇拨了拨自己的袖子，又补充道：“你……你接下来是有什么计划吗？”

　　修月面露遗憾，淡笑道：“有些急事，我今晚就得离开了。”

　　绿潇一顿，随即说：“愿你一路顺风，若是有闲了，来竹笑玩。”

　　修月说：“那你呢？”

　　绿潇：“嗯？”

　　修月说：“你打算，一直待在玉带竹海吗？不回妖界看一看？”

　　绿潇闻言，抚了抚发，说：“或许等小竹子百年之后，我会回去看一看，你想回妖界吗？”

　　“嗯。”其实没有多强烈的欲望，但修月迷失在往事中，绿潇记忆里的她也只是有五六年的片段，太短了。修月是妖，她想，若是要寻根的话，总该去那儿走一走的。

　　竹林之间有了响动，岑相竹走了过来，说：“原来你们在这。”

　　岑相竹径直对修月说：“谢师弟升上内门了。”

　　修月闻言睁大眼睛，“升上了就好。”

　　岑相竹道：“那小子一脸落寞，我问了才知道，他以为修月走了。他被孟承平喊去，我就先找过来了。”

　　绿潇说：“算双喜临门吗？”

　　岑相竹：“？”

　　岑相竹看着面前二妖似乎有了什么秘密，眯了眯眼，继续对修月说：“你没走，他肯定会更高兴。”

　　竹风起落间，又有一道脚步声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