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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冷漠正道魁首(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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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求何物?
这个问题,付迟月也曾问过自己的弟子李慕风。
玄天宗无人知晓李慕风的来历。
只是有一日,在外游历许久,击杀无数魔修,在修真界名声大噪的合体期修士付迟月,似乎忽然记起自己并非散修,突然回到宗门。
——还带回来一个孩子。
她对师门前来拜访的诸位说:“这孩子是我的弟子。”
“名为李慕风。”
此时迟月再修真界已经闯荡出赫赫名声,影响力颇深,既因为对魔物从不心慈手软的凶名,也有不少修士钦佩敬仰这位前辈。
合体期修士想收下弟子,宗门的其他人当然不会自找麻烦跳出来反对,也轮不到他们非议。
起先大家还担心,付迟月向来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害怕她把好好的一个孩子给养歪了。
没想到这孩子倒是茁壮成长,成了众人喜闻乐见的模样,温和乖巧,处事周到。
李慕风和他的师父相反,在宗门内经营起好人缘,谁提到他都不免说一句。
——少年英才。
和付迟月这种天资纵横,性情乖僻,全靠打架成名的天才不一样。
李慕风虽是天才,却中规中矩。
天才应当具备的品质和事迹一样不少,却没什么震惊三界骇人听闻的传言。
进益神速。年纪轻轻在论道台上取得相当靠前的名次。去某某秘境获得某某真人的上古传承。
桩桩件件,简直不能更让宗门省心了。
可他并不在乎一切,所谓的虚名,他人的敬意,并非李慕风少年时期希求向往之物。在去血天倾的路上,他想起付迟月当年问自己所求何物。
只记得他那时说:“师父,我不知道。”
付迟月没有说什么,只是让他回去慢慢想清楚这个问题。
他看向眉间凝雪的师父,扶仙山上落英缤纷,飘扬落下的桃花模糊了迟月的面庞,分明就师父身处自己眼前,李慕风却感觉自己永远无法触碰到云端仙人的心,看不清她的所思所想。
李慕风接着反问:“那师父呢?你所求何物?”
只听见迟月冷冽如水的声音传来:“只望天下再无魔物。”
这句话好似深渊,吸走了李慕风身上所有温度,分明周遭春暖花开,他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窟。
之所以往血天倾去,只因为楚知让他去血天倾代表玄天宗剿灭魔修:“之前你师父负责的事情,既然她已死去,便应当由你这个弟子继承。”
他巴不得自己死在血天倾与魔物战斗的过程中。
李慕风在心中冷笑。
迟月死后,楚知的恨却并没有随着死亡消散,而是变得无处安放,反而转移到杀死她的弟子身上。
可李慕风并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恨意,他的迷茫如同峰尖积雪,从未消散。
他又想起多年前付迟月问自己的问题:“你所求何物?”
在杀死迟月之前,李慕风只是想活下去,不被发现魔族血脉,不要被师父亲手诛杀。
于是他在师父杀死自己之前,先杀死了师父。
他陷入莫大的空虚。
李慕风早已习惯伪装成温柔可靠的玄天门大师兄,那个真正的自己早已弥散在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表演中。
剥去“李慕风”这层皮,他不过是个半人半魔,血淋淋的怪物。
没有魔的混乱无常,也没有人的仁善道义。
好的不彻底,坏的也不彻底。
反而心魔丛生。
所以他选择继续披上这层皮活着,直到自己搞明白那个问题的答案。
李慕风一路上心神不宁,血天倾内灵气与魔气相互冲撞,引得他体内的灵力和魔族血脉也蠢蠢欲动。
两股力量相互较劲,他担心气息外泄,便找了个先行探路的缘由甩下同门,御剑往前飞去。
血天倾的景色千年如一日,天色血红,仿佛用鲜血涂抹出来,唯有太阴星恒定点缀在血天倾西侧,既不升起,也不落下。
地面是无尽的苍茫血色,夹杂着黑色石块和土地龟裂导致的裂缝。裂缝大都深不见底,遥遥向下看去,似乎整个人都会被吞噬殆尽。
看着无尽的血色和茫然大地,李慕风心神不宁,烦躁不能自已。
他这才惊觉这柄灵剑不自觉带自己飞了太远。
他身上的佩剑名为“归墟”,亦是数千年前流传下来的至宝,跟随曾经的主人斩尽妖邪荡平天下不平事。
但他人的灵剑再好使,始终比不过与自己一同成长,在丹田中温养的的本命灵剑。
只是他的本命灵剑尚未生出神智,便已断裂,没有成长起来。
他用师尊赠给自己的本命灵剑——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尊。
宝剑有灵,当李慕风将剑刺入师尊胸口的那一瞬间,只觉得这柄名唤“去魔“”的灵剑颤抖不已。
它在悲伤,它在哀悼。
剑随主人心,杀死付迟月的那一刻,灵剑断裂,李慕风感觉自己的心也死了。
可是他活了下来。
他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脸上仍然挂着属于温和大师兄李慕风的面具:“师尊走火入魔,已被我诛杀于剑下。”
李慕风对仙门没有丝毫感情,杀死付迟月,等于给予仙门重重一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
去魔……多么可笑的名字,如果师尊知晓自己身负的魔族血脉,恐怕第一个要诛杀的便是自己。
他不愿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血天倾的无边暗色中。
然而李慕风却发现蹊跷之处:分明是景色万年不变的血天倾,但却又有地方迥然不同。
——此处并非现实。
远处那两个隐约身影,其中一人——分明是早已死去的付迟月。
李慕风的内心灰暗不明……哪怕只能在幻境中见到那人,他竟然也会感到由衷的欢喜,以及——深重几乎将要把他吞噬的悲哀。
他离得越近,心中的欢喜与悲哀便愈发浓烈。
那人白衣翩跹,回眸凝望来时之路,神情冷凝之间略显忧虑,却不似后来的冷漠无情。
她转过头去,身边的修者疑惑询问:“迟月,可有疑虑之处?”眉眼间有些熟捻,令他骤然生出几分怀念。
迟月微微摇头,轻叹一声:“此地亡魂悲鸣,心有所感罢了。”
“师父……”李慕风喃喃自语,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个自己再也不敢去面对的面庞,却从中虚虚穿过。
这分明是幻境,为何师父的身影却如此真实,仿佛真的来过此处?
等不及让他细想,天地骤变,下一秒,依然是那二人的身影,姿势却大不相同。
修者倚在付迟月的身上,面容惨败,分明是一幅将死之相。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李慕风只靠过去看了一眼,心中如同鼓槌,控制不住地心跳耳鸣。
襁褓中的孩子尚未睁眼,却紧紧攥着一枚玉佩。那玉佩的花纹如此眼熟……分明是付迟月交给他的父母遗物!
这个将死修士是自己的母亲,李慕风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压制的悲哀。没想到第一回见到自己的母亲,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那个他曾在心中朝思暮想的背影,如今也有了清晰的轮廓,那是他一直以来思念着的温柔美丽的母亲,能够让自己安心栖身之所。
可是下一秒,心中的苦楚变化作一柄利剑,直直捅入李慕风柔软的内心。
那修士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微微阖上双眼,苦笑一声:“迟月,等我死后,便将这孩子的经脉废除,将他送往不会被任何人找到的凡间山林中吧。”
随即她神情一冷,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剥去自己心中那一丝不舍,拉着付迟月的双手嘱托:“他身负一半魔族血脉,若是他将日为祸苍生,不必顾忌我,请你一定取走他的性命!”
“好……我答应你。”付迟月沉默良久,终究点头。
修士好似放下一桩心事,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来,瞳孔渐渐涣散……再无生息。
付迟月抱着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和来时一样,沉默不语地往外面走去。
来时是两个人,离去时仍旧是两个人,在血天倾经年不变的斜阳映射下,显得格外孤单。
李慕风心中大恸,甚至顾不上悲叹思索母亲的死去,脑海中只萦绕着一个念头。
师父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负魔族血脉?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一半属于魔族!
那她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带回山门,悉心培养自己成长修炼,态度上从未展现出分毫对于魔族的冷酷之情?
师父为什么不按照那个女修说的那样,废除自己的经脉根骨,将他遗弃到荒郊野岭一辈子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他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询问付迟月,却心口骤疼,哀恸地意识到——付迟月已经死了。
被自己亲手杀死,用她赠予自己,期望自己仙途一路顺遂的本命灵剑。
她的那点仁慈之心,最终却要以性命来偿还。
原来师父从来都是对的,对于魔物,不该心存一丝一毫的幻想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