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山客》熬夜听雨

1、还债吧欠债人

　　明州城，巨贾王宅。

　　“老爷，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们再找，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呜咽声不绝于耳，宅院中珠翠萦身的老妇人嘴里还不时念叨着。

　　因着为这幼子牵肠挂肚了好几日，便就是头上硕大的东珠也歪歪斜斜地插在女人头上的发髻当中。

　　来来回回的踏步声，下人的低眉不语，郎中的沉声叹气，一个一个又一个，明州城的郎中已经请了个遍，可好消息就像丢进深潭当中的小石子——有来无回。

　　随着最后一个郎中的摆头致歉，就像是压垮王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夫人？”

　　“夫人！！”

　　“来人，快！夫人晕倒了。”

　　院中的人来回穿梭，王老爷绝望地看着眼前的喧闹。

　　老来得子，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似乎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他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因前不久从惊马坠落被吓了一遭。

　　原是无事的，当下请了医，说是无甚大碍，还好好地回家了。谁知，第二日一早，小丫鬟发现不对，这人，竟是一觉不起了。

　　遍请名医，最后得来的就只有一句——尽力了……

　　尽力了……尽力了……

　　悔恨的泪水从这位已然苍老许多的老父亲的面庞划过。

　　明州城外一辆残旧破烂的马车从官道缓缓驶过，骄阳初升，金黄慢泄，丁达尔效应遍布的车厢内，屠名微烦躁地挥动手中的破本子，企图将空气中的粉尘都挥走。

　　结果——越挥越多，越挥越乱了。

　　烦！！

　　随意将手中的本子一扔，“怎么还没到啊？”

　　昨个说到了到了，结果走了一晚上，天光都大亮了，还没到。

　　“屠娘子，这是三等车。”车行最次的车种，您的要求是否太苛刻？

　　联想到自己穷得叮当响的口袋，她幽幽抬头望向车厢顶：“别说，这从洞里瞅天还别有一番意趣。”

　　车夫：“……”您是懂得自我排解的。

　　说来也奇怪，这位屠娘子医术精湛，刚为中州城的一位大户解决了困难，救了府中的一位小娘子，想来应该手中阔绰才对。

　　但来到车行，也只租了三等车。

　　难道是孤身一人，不想过于张扬？

　　经过几日的相处，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娘不为别的，纯穷。

　　奇怪，难道那大户人家如此吝啬？不会吧，李员外可是位很好说话的老爷啊！

　　为何女郎如此困窘？

　　随着日头逐渐西斜，明亮的光柱打到了方才女郎随手扔掉的册子上，上面赫然写着《债主名册》四个大字。

　　《债主名册》！

　　没错，屠名微有一本子的债主。

　　一想到这儿，屠名微都有点气血不顺。

　　被坑了，这是妥妥地被坑了。

　　自己莫名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大俞朝，莫名成为屠名微，莫名被人救了，莫名欠了一屁股债，想想都觉得憋屈。

　　亏了，这是她看到这册子的第一反应。

　　她魂穿异世，啥没捞着，归来还是打工人。

　　感情那老头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说是什么自己一把年纪了，怕自己所学无后继者，心里难过。

　　她当时怎么回的？

　　“没事的，难过着难过着一辈子就过去了。”

　　后面好说歹说，什么威逼利诱都出来了。

　　放话，临了送她一份大礼。

　　呵呵！

　　当时说他不行了，她一脸激动地冲到病榻旁握住他的手……然后就见他颤颤巍巍地让人给她送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言：“毕生之集成皆在此。”让她戒骄戒躁，切莫被外物迷了心智。

　　死老头，她差点就信了。

　　屠名微执起笔，心潮起伏地划掉第二百五十位债主。

　　名册上共有三百四十二人，当年的人与物几十年过去了，要想原模原样地归还恩情，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很多都是惠及后人。

　　一报还一报，大差不差就是了。

　　不过，在这个通讯不发达，交通不便捷的时代，屠名微已经将自己五年内还完帐的设想，延期至五十年后了。

　　能被记上本子的人家都是对那老头有大恩的，大恩，能被记那么多，屠名微已经对那什么所谓的大恩无感了。

　　三百多个人，被她划掉的算上前不久的统共不过一百出头。

　　遥遥无期啊，遥遥无期~

　　更别论，她是去还债的，还不能拿人钱财。

　　想到这儿，屠名微不免在心里感慨一句：真狠呐~

　　明州临近中州，故当她收到明州巨贾王家在广纳良医的时候，她第一时间就打开了小册子，嗯~第一百五十七位。她果断辞别热情好客的李员外，出发明州。

　　像这么巧的事，是千年难遇的。

　　一般都是她费了老鼻子劲去寻人。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功夫很到位，效果很细微。

　　或许午夜梦回她也想过是不是把这本子烧了就算一了百了了，神不知鬼不觉，什么债主，那都是老黄历了。可做人还是要讲良心的，她虽然没有良心，但她这一次还是想好好做人的。

　　反正闲来无事，游走游走也挺好的。

　　就当赏玩了。

　　“屠娘子，前方就是明州城了。”由于她没有给进城的过路费，所以车夫就只停在城外。

　　二人拜别后，屠名微便提着不大的包袱向城内迈进。

　　进入城内，她捏了捏自己空荡荡的荷包。

　　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

　　打听了一会儿，她径直来到了这宽阔明朗的宅院前。

　　门上的王宅倒是辉煌，但闭门多日的宅院内里究竟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屠名微踏上石阶，拉起门环轻叩，嘟嘟嘟……

　　无人回应。

　　她耐着性子又叩了好几下，终于有人姗姗来迟：“女郎因何叩门？可是寻人？近几日家中不便，请过后再来。”他把她当成寻宅中下人的乡下亲戚。

　　说完便要将门阖上。

　　屠名微也不恼，“我寻……”她打开书册，看到第一百五十七，“明州府王大河！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你们老爷。”

　　门房古怪地看着她，说实在，没这么寻人的。

　　但观其态势，自信得很，又不像是老爷家中打秋风的亲戚或过路骗子，门房有些犹豫。

　　屠名微微笑着说道：“你们公子的病，我或许能治。”

　　这会儿门房忽然打了个激灵，撒开腿直接向里跑了。

　　空余屠名微一人在外。

　　她倒也不急，只没多久就有人来请她了。

　　是宅院的大管事，看上去精明强干，待人接物很熨帖。

　　大管事并没有同她多言，只把她引进了大院厅堂。

　　堂中正坐着一位双鬓斑白的老人，背势佝偻，俨然一副强撑一口气的模样。

　　二人一对上，屠名微便朝其点头颔首示意。

　　这么多天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展笑，王老爷心思沉沉，并没有斥其无状。

　　他目光追随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女郎是医士？”

　　他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

　　这么多天了，他第一次听到了有人说能救。

　　不管是什么，当下他还是希望……是有希望的。

　　“不是！”她给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大管事朝门房皱了皱眉，那门房不解，急促解释道：“方才她说或许能治好公子。”

　　屠名微点点头，他说的没错。

　　这下所有人都懵了。

　　所以是能治还是不能治？

　　“我不是医士，但或许能救令郎。”说着她翻开手中的书册，“若您是明州府曾救助过我师傅的王大河，那我会竭尽全力。”

　　“你师傅是？”

　　“鬼医明道子。”

　　“没听说过！”

　　屠名微心神领会：“以前叫陆铁牛。”

　　“陆铁牛……”王老爷使劲回忆了一下，“我能否看一下你的书册？”

　　屠名微不置可否。

　　待到对方看了一眼书册，过往的回忆才袭涌上心头。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王老爷有些追忆地喃喃道，“当时只当是骗子，结个善缘而已。”

　　王老爷似乎还有点不可置信，屠名微提醒了一下：“敢问您可是书册上的人物？”

　　王老爷沉沉地点了点头，“当时其实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援助了些许财物罢了。”

　　屠名微：死老头，自己拿了钱还不让她拿，死老头……

　　“既如此，那我们就赶快开始吧！”屠名微催促道。

　　按照她收到消息的时间推算，再加上她途中的路程所需时日，现如今应已是强弩之末了。

　　“女郎可有信心？”王老爷不禁问道。

　　“您说笑了，未曾见过病人，怎敢轻易下定论。”

　　王老爷好好的打量了几下坐在明堂下的屠名微，想想倒下的妻儿，想想年迈拖沓的自己。

　　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请！”

　　屠名微被带入府宅东屋，一路走来视线开阔明朗，其中建筑自成一派，檐角飞扬，远山近景，无不令人惊叹。

　　看看，这就纯有钱人士的住宅了。

　　无一不精，无一不好，无一不令人心折。

　　不过，当下是没什么工夫来让她细细品味领略。

　　未曾进入屋舍，独在院中，屠名微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气味混杂，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味。

　　抬头扫视一圈，周围的仆妇丫鬟小厮下人不下三十人。

　　“请！”大管事在前头引路，随着对方的动作，有不少视线都明里暗里投射在屠名微的身上。

　　她不以为然，只稍稍点头。

　　紧闭的房门一打开，几人一进入，而后又赶紧阖上了。

　　嗯~

　　这啥味儿啊！

　　屠名微不免屏住了呼吸，实在是……太复杂了，难以言喻。

　　她调整了好几下呼吸，终于走上前。映入眼帘的便是病榻上那张即将面如金纸的脸色，将死之相……

　　屏退左右之后，寝室内只余屠名微，王老爷自己大管事并一个随侍的丫鬟。

　　她站在这小公子的身边，床上之人面色不堪，双眼紧闭，由于在病榻之上卧居良久，不进外食，整个人都瘦了好大一圈，骨骼凸出，实在是……人不像人了……

　　侍女很有眼力见地搬来矮凳放置在床榻旁，屠名微顺势坐下，直接掀开被子一角，给人诊脉。

　　良久……

　　屠名微才将对方的手放回原位，与此同时，她轻言：“笔墨。”

　　“快，笔墨！”王老爷径直回应道。

　　屠名微诊脉时，他大气不敢喘，生怕她最后还是那句该死的‘尽力了’。

　　好在不是，尽管还没什么好消息，但他不免还是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