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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部 张家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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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大湾河水逐渐消下去。附近,偶尔可见白鹭在田间地头寻找吃的。稻田,农民已打完谷子,留下扎堆的稻草孤独地守护着人类的大地。
寒霜很快就要降临,冬天已经走在路上。卷曲、枯黄的树叶被秋风掀起,在树间旋转、飘荡,树上的鸟儿像是受到惊吓纷纷飞走。落进大湾河的树叶,有的漂浮在水面上,有的沉到河底,有的被河水冲走,已看不到生长的地方。
正月末尾,廿八,山风吹拂张家沟,风声呼啸、欢快,仿佛在为他们欢呼。天空很高,天气很凉,太阳远在天边,鞭炮声一阵又一阵。今天,张秋水跟桂芬结婚了。小山村喜气洋洋的,像是在祝贺他们永远幸福。
张秋水跟桂芬的喜酒,张家沟全村人、邻近村庄跟张家有亲戚关系的,都来他家吃酒。桂芬她爹妈没有多少钱,从牙缝里挤出来,出钱给他们置办两张桌子八条长凳,额外有杂七杂八诸如被条、棉絮等等嫁妆。无论彩礼,又或嫁妆都具备原有的属性。农民啊农民,他们永远质朴。在这种静谧的地方,有些事情一辈子就那么一回,他们格外珍惜。兴许是这天,即便没钱,也要想办法!
张秋水给老丈家两千块钱作为彩礼,把他们老旧残破的房屋里里外外都翻修了干净。从此,张秋水跟桂芬结为夫妻,他们是张家沟里较为平凡的夫妻。这对夫妻历经风雨,人生最后却有不平凡的地方,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两个月后,桂芬有了身孕。老婆日渐鼓起来的大肚子,让张秋水觉得自己跟桂芬产生新的联结,这种联结不是以前的性,是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孩子,就是他张秋水自己,张秋水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像看着他自己。他的孩子活在人世间,就等于他还活在世界上。说到底是孩子延续了他们的生命。
有身孕后,张秋水不让桂芬下地,她在家做饭洗衣服。桂芬做的饭菜,不好吃,可以说很难吃,张秋水不多说。桂芬闲下来,她给丈夫勾鞋垫、织毛衣……坐月子期间,桂芬需要补充营养,张秋水到处收集土鸡蛋,还跑到柳林镇买来鸡崽养在房屋附近。天天吃鸡蛋,桂芬吃腻了,张秋水宰鸡给她吃。
明亮的月光下,张家沟远山那片岩石像漂白了的骷髅,陡峭的悬崖附近有猫头鹰的咕咕声。凄清冷寂的夜晚,屋内点着煤油灯,温馨的灯光照亮整间房。桂芬倚靠在床头,她看着张秋水,眼里全是说不完诉不尽的欣赏。她觉得自己跟着的这个男人,就是个子小了点,人却鼎好,对自己很好,好过爹妈。
他将来肯定可以挣钱,可以住进大房子。张秋水的女人傻乎乎的,她想都没想清楚,就以为他的男人将来会很有出息!生活七八个月,她那时的想法还是没有变,以后亦没有改变。夫妻就是这样的夫妻,生活就是这样的生活。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在这里没有人会思考这个主题。即便把这个主题告诉他们,他们还是不愿意思索。张秋水他们想不到这些地方,不愿意去想,只是想让自己活得舒服。除了强迫自己养家糊口,他们总是忍受着命运的安排。
小路延展着伸向夕阳。深秋的稻田,黄灿灿的稻草在似有似无的秋风中肃立,没有欢乐,没有悲伤,只有三两只蝴蝶像枯叶在田间地头飞舞。张秋水结婚两个月后,他的妹妹张冬水嫁人啦。张家这代人的婚嫁宣告结束。相较哥哥姐姐而言,张冬水的婚姻有爱情、没有波折,可以说是比较顺利的。
那年,张秋水刚外出,张家沟张家,家里有张洪水跟他老婆李翠花,有他们的小妹张冬水。张冬水这姑娘长得水灵灵的,看着让人心动。只有她由于年龄的缘故,留在爹妈身边,其他人都已经陆陆续续外出务工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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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背着满背篼新出土的洋芋,杨老梅身边跟着小女儿张冬水,张冬水手里提着新鲜的蔬菜,母女俩像往常走路去柳林镇赶场。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终于赶到柳林镇场口摆摊,她们常在这里摆摊,这里不收摊子费。
这户人家姓刘,户主是刘长青,刘长青是柳林镇有名的大户。早在土地还没有下放的时代,他家在柳林镇就很有势力。土地下放以后,又因为他兄弟是镇长,那年凑钱在场口这个交通便捷的地方买了大块地。后来,刘长青在这地方盖房,如今在这里有三个门面,有两个出租,剩余那个自家用来摆摊卖牛肉。
“嫂子来赶场啊!”杨老梅每次来这摆摊,她都要客气着打招呼。这天她正准备进屋,给刘长青撞见了。刘长青这人比较厚道,杨老梅家里穷酸成这样,他就没收摊子费。这些年,杨老梅常来这摆摊,她经常带张冬水来。
如今,张冬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完全是美人。刘长青几次打趣冬水,冬水这孩子没读过多少书,人倒是机灵聪明。刘长青不是老色鬼,他就是觉得这姑娘可爱,跟他还在清水县读高中的小儿子有夫妻相。
刘长青喜欢着张冬水,他老婆也喜欢这姑娘,夫妻俩都想着把这个姑娘娶过门来当媳妇。养儿子莫过父母心,刘长青夫妻俩对儿子在学习方面有几斤几两,心里跟明镜似的那样清楚,今年高考铁定考不上。他习惯安逸的生活,没有本事没有雄心去闯荡。再有三个月,他会回到这里子承父业照顾生意。
柳林镇,跟张冬水最熟最要好的是她海龙哥,海龙是刘长青小儿子。十三岁那年,海龙认识了张冬水,他跟张冬水投缘,一个叫海龙哥,一个叫冬水妹妹,有时候叫唤起来让人直起疙瘩。无形当中,这俩孩子拉近张家与刘家的关系,使得这些年来杨老梅能够在刘家门口免费摆摊。
高考结束,从清水县回来,刘海龙笃定自己考不上大学,索性在志愿填报栏目填写无数考生憧憬的清华北大。让自己过了把瘾爽了爽。他回来第二天是赶场,刘海龙凭直觉断定今天可以见到冬水。早早起床帮着父母干活,模样殷勤,又卖力。他爸能不懂他那点心思?“冬水!外面太阳晒,进屋来坐吧!”冬水看着老妈,老妈点点头,她进去了。埋头干活,干几分钟就抬头看冬水妹妹。
刘海龙眼里,如今的冬水是全镇最温柔最美丽的女人。刘海龙看得心痒,而爱情给他勇气。他来到张冬水跟前:“冬水妹妹,我回来啦!”
“海龙哥,你高考怎么样啦?”他们还像从前青梅竹马那样。
大湾河沿岸有着苍老的杨柳树,每逢雨季大湾河就会涨水,沿岸或多或少会被冲击。鹅卵石即使布满岁月的皱纹,也被大湾河水冲刷得光滑。
刘海龙跟张冬水来到河边。“冬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张冬水满脸羞涩,三年前她在她海龙哥跟前不会羞涩,也不会脸红。可现在,他们长大了,长大以后,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密了。此刻,她娇羞得垂下头。
刘海龙缓缓伸出右手牵起张冬水左手,他把玉轻轻放在她手里。“冬水,我喜欢你,如今我哪儿都不想去,想跟你过日子,你嫁给我好吗?”少女满脸通红,心噗通噗通地跳,浑身发热,拿着玉小跑开啦。
张冬水小跑,跑着跑着忽然停下步伐,她回过头立正身子看海龙哥,“海龙哥,你要找人来说媒,我要你光明正大地把我娶回家!”她的说话声像唱歌,字字句句都充满初阳般的温柔,每个字都是鲜活的,很快印刻在男人的记忆深处。海龙的心到底有多么欢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爱着的姑娘也爱着自己!毋庸说,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大湾河水哗啦啦,水花击打着鹅暖石回旋成朵朵浪花,像是在为他们欢呼,为他们雀跃。美妙的音乐,多么动人心弦。
跟刘海龙相处半年后,刘长青拜托媒人来给刘海龙说亲,他们的正席定在张秋水他们后面两月。就这样,张秋水娶到老婆两个月后,他从小疼爱的冬水妹妹嫁人。张家五兄妹里,张冬水的归宿是最好的,她是最幸运的那个孩子,婆家的条件相对较好,丈夫是高中生,对她死心塌地。
张冬水没有享受到荣华富贵,亦没有经历忧伤绝望。我们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生来幸运,他们不怎么付出,便可以坐享其成;有些人命途多舛,为了丁点儿收获,他们都要付出异常艰辛的努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严酷,不公平是绝对的,公平是相对的。万事万物背后到底有没有像老天爷那样的存在,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明白。只是,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积极,并且,永远记住或者勉励自己,没有经过努力争取得来的东西很容易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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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姗姗来迟,月光照在树枝上。深夜的屋外,各种树叶沙沙声,掺杂着远方传来的鸡鸣狗吠,随着风儿潜入夜晚。桂芬怀孕期间,张秋水白天忙着干活,夜晚在家里做家务。次年冬月,张秋水家的小宝宝降临人间。
这个宝宝属于早产儿,刚出生就经历大挫折,险些丢掉了性命。她妈不小心摔倒,羊水挤破。孩子从子宫里出来没有啼哭。接生婆经验丰富,眼疾手快,迅速把小宝宝口腔里的羊水粘液抠了出来。以防意外,她还把小宝宝倒转过来,轻轻拍打小脚板。随着异常响亮的哭声传到屋外,张秋水不再担忧。
“秋水啊,这孩子带把,是个男娃!恭喜你当爸爸啦!”张秋水小心抱着襁褓中模样丑陋的婴儿,婴儿眼睛安详似乎在告诉他当爸爸啦。农村,每家每户生了孩子都会给孩子称重。小宝宝有八斤多!吓了爹妈后给他们长脸。
张秋水抱着娃,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感觉奇异,像血液从心脏流遍全身,让他触摸到生命的重量。走进屋,坐在床边,他看着满头汗水的桂芬,他说:“辛苦啦,这娃是男孩!”桂芬脸色惨白,笑容美丽动人。
那年,张秋水没考进清水县城,不是他没考上,而是造化弄人,让他错过考试。转眼间,他已二十八岁,他有了老婆有了孩子。当年没能考进清水县城是他的遗憾。有这份执念有这个遗憾,张秋水希望孩子可以弥补,希望孩子从童年就痴迷书籍。张童书,就是张秋水给这个出生时经历挫折的孩子取的名字,这个名字将贯穿他的人生。亲爱的朋友,父辈没有实现的心愿托付给孩子,让孩子完成,这在人世间是常有的事情。只因,孩子是父母的希望,承载着理想。
张童书就是后来张家沟远近闻名的那个张童书,就是那个张家沟所有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他那样的人的那个张童书。这个日后成为张家沟成为柳林镇成为清水县赫赫有名的张童书,现在还是襁褓里的婴儿还很柔弱。
坐月子,桂芬有三四个月没下地干活,还老是被张秋水让吃鸡蛋吃鸡肉吃鱼肉,如今胖胖的,□□鼓鼓的饱满,乳汁充足。张童书喝着奶水在襁褓里慢慢成长,岁月的步伐有时候缓慢,有时候迅速,这个小家庭的日子马马虎虎的,还凑合着可以。夫妻通过孩子完全融合在一起。彼此共同疼爱这个孩子,仅仅是瞧瞧对方,就会觉得心间有暖流缓缓流淌。四个月以后,张冬水的孩子出生,也是个男娃娃,他小张童书四个月。后来,张家又陆陆续续增添几个孩子。
这个大家庭在向前发展,等到张童书可以在院坝摇摇晃晃走路的时候,张秋水的奶奶去世。这是时代的更迭,转眼就是中国第二个两千年的末尾,上世纪最早出生的那些人,随着时间的车轮而消失在岁月的角落。
张秋水看着脱掉外衣的桂芬,生过孩子,她的体型还似以前没有明显变化。“桂芬,我跟你说件事情,你看行吗?”里屋,灯光昏黄,不是以前的煤油灯,而是电灯。爱迪生发明电灯后,时间把他的成果分享到了全世界。
“等张童书再大点,我们就外出打工,你看怎么样?”
桂芬点点头,她年龄小张秋水六岁,很多事情没有主见,只能听丈夫的。“种地压根挣不到钱,只能糊口!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外面可以挣钱。”
桂芬看着张秋水,这些岁月来,她对他的情意,对他的见识,对他的吃苦耐劳打心底认可,他说的话,她都愿意听。“等张童书再大点,三岁的样子,我们出去挣钱好吗?!”张秋水点头,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系会获得神奇的力量。
朋友啊,让你的想象力跟随时间的跳跃来到这里吧。现在,张童书已经三岁。冬月廿八出生,新年结束,他跟着爹妈来到外面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后,张童书在他爸爸曾经使用过的教材里翻出一张老照片,照片里的那个孩子,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粑粑,左右脚各穿着颜色不同的鞋子,只有眼睛漆黑乌亮,那是他三岁时候的照片。那时,他还在玩泥巴,对世界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