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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五部 水稻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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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水稻田
《我爱这片土地》
——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1
野花从草丛深处探了出来,有洁白色的,有浅紫色的,有酒红色的,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总是春,这是春天吗?春天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春天啊,你肯定会瞧见,沿着大湾河两岸的稻田里有弯腰的农民在插秧,有农民用枝条轰赶着水牛在耕田,而稀泥像绵延不绝的波浪在向后翻滚,泥鳅跟黄鳝在水田里弯曲着游动身体,像灵动的小蛇。
这段时间正值南方梅雨,阴雨绵延,全是淅淅沥沥的天气。在南方,你会瞧见杏黄色肚皮的小燕子在水稻田,或低洼的小水潭附近啄稀泥,叼着稀泥巴筑巢。当然,这时,小路熙熙攘攘,山色空蒙雨亦奇,不适宜外出。
清明时节雨纷纷,杏花在雨水中零落山间,像寒冬里的雪花在天地飞舞。天空灰暗阴沉,没有半点星辰,没有美丽的月色。乌黑的云层压得老低老低,漆黑的夜晚,没有风吹过,没有雨坠落,有种万物都死了似的寂静。
这时,天空传来啪啦的轰隆声,闪电把夜空劈开,使得夜空出现裂缝。突然,一道迅雷从天而落,打在远处山头上。一只小狗降生。说来奇怪,其他狗妈妈每次产崽基本两三个,这只小狗却是地地道道的独苗苗。
小狗降生到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春天村后山牛棚附近,某个大户人家的柴房。柴房装的是稻草,专门喂养黄牛。狗妈妈在它身边,它感觉温暖像清晨的阳光,春末的风,它吸吮着□□,日新月异地长大。这段日子,它的眼睛沉睡,倚靠的是嗅觉与狗妈妈的庇护。后来,狗妈妈咬着它,像嘴里叼着玩具,走起路来高高低低地摇晃。等到它被放进残破院坝角落上的稻草堆里,它幸福的日子欢快地结束。狗妈妈朝院里旺旺叫,明显是在呼唤院坝的主人。
今天,小白睁开眼睛,它没有看见狗妈妈,狗妈妈算准了它开眼的时间,抢在那以前逃之夭夭。小白发出嗷嗷的呼唤声,呼唤声引来老婆婆。
小白仰头看到老婆婆,老婆婆扫视四周,她的表情冷淡,眼睛深处有种绝望,仿佛是对世界的忧伤。她望了望小白狗,转身准备离开,步伐缓慢呼吸沉重。没走几步,她停住步伐,已被小白发出的嗷嗷声留住。
小白不是呼唤老婆婆,而是呼唤狗妈妈,任凭它的呼唤深处有多少悲伤,又如何撕心裂肺。在人类世界都成嗷嗷的叫声。老婆婆的眼睛闪动着亮光,流星般转瞬即逝,似乎就是在这瞬间,她决定收养小白。从此,小白跟老婆婆生活,老婆婆吃剩的东西它就吃,老婆婆到哪儿散步,它就到哪儿散步。
雨后的阳光和煦,小白跟着老婆婆出来,沿着大湾河散步。它跑到河水边,河水清澈见底,河水哗啦啦流,有小鱼游弋。小白看着水中的倒影,活蹦乱跳,它是雪白的狗。它欢快地跳进水里,没有人教它,它也能游泳。
和老婆婆相处的岁月,小白明白许多。她老伴老早离她而去,她儿子媳妇煤气中毒。就在小白来这儿以前,他唯一的孙子亦因交通事故而失去宝贵的生命,可以说是晚景凄惨。小白跟老婆婆生活,它很听话,似懂得老婆婆的语言。狗妈妈认准老婆婆会收留小白,所以,它果断把小白叼到这儿来。
夕阳印染天空,小白听见老婆婆嘀嘀咕咕:“以前也有只白狗经常到我这里来找吃的。”她还说:“每每看着那只白狗渴望食物的眼神,或多或少,她总会给它吃的。剩饭剩菜,她都会给吃。”老婆婆说话的声音很慢,她的声音跟她人那样苍老,像是每个字都使尽了全部力气。
老婆婆说着说着望向昏黄色落日。“不管我去哪里,不管我干什么,它都会跟着我。它随着我在这个来日不多的世界走动,抵御寒冷不再孤单。”
“我很喜欢它。它为我看家护院,可以听懂我的说话。也是奇了,想来狗通人性。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它。”说完这话,老婆婆抚摸小白。小白不时晃动尾巴。“后来,它消失了。你肯定不知,那时我有多难过。活了几十年岁月,我看淡了,都是命啊。我们经历的所有事情,老天爷早就安排好啦。”
小白听不懂老婆婆说的话,这些话像从哲学家的嘴里讲出来的那样深奥高深。它虽然不懂,却觉得很有道理。小白希望自己跟老婆婆生活,陪伴她走完余生。即使路远马亡,即使天寒地冻,小白都要跟随老婆婆走下去。
2
老旧、残破的院坝,小白跟老婆婆生活五个月。在那以后,它沦落到,不得不流浪。老婆婆死了。老婆婆死了。老婆婆死了。
她睁不开眼睛,她死鱼般的眼睛像灰色的珠子鼓鼓凸起,让死亡的气息弥漫着整座院子。那是宁静的清晨,露水在草叶上,野花没有开放。她走得很突然,很平静,枯灯燃尽,生命已到尽头。她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的床上。
弥留之际,小白坐在床沿,老婆婆摸摸头,眼睛端详着屋子。老婆婆闭眼,无可奈何地闭眼,没有力气睁开混浊的眼睛。她安详,又自然。或许,她早想离开这个世界。老婆婆的神情告诉小白,死亡何尝不是种解脱。她苍老得像枯树枝的手轻抚小白,这瞬间,这只手轻轻滑落床沿。
老婆婆眼神黯淡,如同天上没有亮光的星星。眼睛深处,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的身体渐渐冰凉,直到失去温度,直至折了许多皱纹的眼皮垂落,关上对世界的窗口。小白走上前,用它的头轻顶老婆婆,没有反应。它注视着像往日躺在床上,身体僵硬,神情安详。小婆婆死了,这件事让小白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它摇晃的尾巴像条无力的绳子,垂垂落下,仿佛失去灵魂。
这天,这个清晨,宁静祥和。天空下起小雨,小白的内心荒凉,有淡淡的失落。它喜欢的老婆婆是它最亲近的人,此刻撒手人寰弃它而去。它觉得天地茫茫,像四处漂泊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沙鸥。它站起来,看看屋子,看看死去已经冰冷的老婆婆。仰天狂吠,这是它有生以来最为悲伤最为凄惨的嚎叫。
它噬着泪水,低下头,咬住老婆婆只盖到腰间的被子往上扯。这个老婆婆是春来跟春天的奶奶,春年的妈妈,张春水的婆婆。春天对她的奶奶抱有太多怨恨,她的奶奶自从失去儿子媳妇以后觉得人世间存在着掌控生死的神灵,信了当地的邪教。从邪教里讨来许许多多看上去像回事,实际阴森森的符。
她害怕那些符,曾告诉奶奶不要把那些东西往家里带,可顽固的老人愤愤回应道:“你个小姑娘懂什么?!”春来死后,这家人到此没有人继承香火。春天基本都在学校,暑假在外兼职,即便寒假回来两三天,她都不在这里睡。她觉得,她哥哥的死,就跟顽固的婆往家里带来不好的东西有着很玄的关系。
这段岁月,老婆婆跟小白相处,邻居王大娘受了春天的嘱托,隔段时间来给老婆婆干点家务,春天会给她钱。小白五个多月大,老婆婆的生命像燃尽了的油,自然而然失去生命的气息。没有人大悲,亦没有人欢愉。
从床沿纵身而跃,小白从门里跑出继而穿过院子,直奔附近邻居王大娘家。小白狗对着邻居王大娘汪汪地叫。王大娘定期到老婆婆家,小白狗认得她,她也认得小白狗。起初,王大娘还以为它饿了。她把小点儿食物放到它跟前,可它无动于衷,它边叫边往老婆婆家院子方向,走走停停。
王大娘隐约明白它的意思。她跟着小白,一路小跑到院子。院外,王大娘叫了叫老婆婆。静悄悄的,只有清风在吹,没有回应,没有动静。王大娘心里有了底儿。她深呼吸鼓足勇气走进门,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老婆婆。
老婆婆走完她凄惨的人生。他们家,如今只剩春天,春天还是大学生,她没有处理后事的能力,相关的事情是她堂叔帮忙完成的。大学毕业后,春天远嫁他乡,再没有回到这里。这个老院,没有人踏进,藤蔓蜿蜒杂草丛生,像有妖魔鬼怪常出没。夜间,有行人路过,好汉不敢驻足,村里人更是绕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