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河水》木**人

28、第三部 书风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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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初三末尾的某个星期五，从柳林中学放学回来，张童书心想着早点赶回家，全然没有注意到后面有条狗跟着他来到张家沟。他急急忙忙回到家，不出所料，他得烧火做饭。期间，小枕头告诉他说：“有条狗老在房子周围转。”他出门来看，果真如此，它有着漂亮的雪白色，他的眼睛闪动着灵光。

　　乌黑厚重的云层压得老低老低，昏暗的夜晚，没有风吹过，没有雨坠落，没有星辰，没有美丽的月色，万物都像死了般寂静。夜空传来噼里啪啦的轰隆声，闪电像是天空的裂缝。突然，一道迅雷从天而落，打在远处山头。

　　傍晚，阵雨袭来，张童书关好门窗，继续吃饭，准备回房备战高考。两小时以后，从书房出来，他准备到院坝底下猪圈附近的茅房上厕所。他打着手电筒回来，手电筒的光敲好照着狗，它的眼睛因为灯光的缘故，像在发出亮光。

　　张童书看着那条狗，他觉得这狗可怜，今天应该没有吃东西。他回到厨房翻碗架，碗架里没有吃的。狗仿佛跟他很熟，跟着张童书走进厨房。张童书没有找到饭，原想放弃，可他回头看见那双可怜的眼睛，他又找，继续寻找。碗架里还有肥肉，张童书用菜刀给它切了小块肥肉，领到外面给它吃。

　　昨夜的雨把天空洗净，张秋水跟张童书几乎同时起床，他们都看见了狗，狗还没有走。“张童书，你等会给这狗喂点吃的吧？我估计，它可能是要在我们家住下来。”父子心意相通想到一块，儿子点头同意。

　　很久以前，张童书有养狗，那是条黑色的狗。它是张童书从白虎山牛奶奶家领来的。那时，他在五年级，那时，他不像现在忙着学习，他有时间有兴趣去喂养这只小黑狗。“小黑”，张童书管他的这条狗叫“小黑”。

　　在张家人的照料下小黑渐渐长大。后来，小黑被附近村子的狗骑，没过多久就生出小狗狗来。六十三天后，张童书家多啦三条毛茸茸的小狗崽。小狗崽闭着眼睛，后来睁开眼睛，有两条狗崽被附近村里人领养。领走后，张秋水家剩下小黑小白。上山砍柴、地里除草，无论他们做什么……黑狗妈妈和小白狗都跟随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出门远行，小黑小白则会看家护院。

　　次年小寒，暴风雪袭来。伴随着暴风雪，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清水县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村庄。瘟疫夺走数以千计的狗狗的生命。张秋水家的小白狗没能幸免，很快病死。昨天，张童书瞧见小白狗在沟口与其他狗狗追逐，活蹦乱跳的。今天下午突然病死，生命就是这样无常，它坚韧亦脆弱。

　　小枕头伤心，张童书心里很不是滋味。张童书至今还记得，他妈用背篼背着死掉的小白狗往沟深处走，准备把尸体扔进山沟沟。他妈身后跟着小黑，小黑对小白有牵挂，他妈走两步就要回头驱赶小黑。

　　老远的地方，张童书目睹全过程，他妈赶走小黑，嘴里念叨：“再跟着来，你想死了是不是？！”这幅画面，深深印刻在张童书的脑海，直到很多年以后，他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那是他少年时期挥之不去的记忆。

　　太阳公公跑到山头，江南的春风吹拂绵延不绝的群山，远山巅上的雪融化成雪水。大湾河里的鸭群早早感知到春天的气息，然而，寒气依旧残留在云贵这片高原。这场寒冬结束，张家沟这些地方幸存的狗狗屈指可数，小黑活了下来。遗憾的是小黑染了病。它的鼻尖长出大疮，身体日渐消瘦，跟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那样消瘦。张童书他们每次都要给小黑特意留点食物。有时没有吃的，它们要特意给小黑煮，实在没有，就是肥肉熬成的油渣分给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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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结束，春天来临，枯叶零落新叶初绽，暖洋洋的日子桃花杏花梨花百花争艳，小黑的疮疤治愈，猛地壮实起来。伴随小黑挺过难关，狗瘟疫结束。张秋水全家都觉得，小黑不会再有问题。然而，小黑却在某个清晨消失，没有回来过。小黑消失很长时间，张童书小枕头都相信着小黑肯定会回来。

　　张秋水告诉他们：“小黑回不来了。”此后，他们家再不养狗。直到张童书进高三这个秋季，他们家确实没有养狗。如果没有小白，真的不会养。小白跟着张童书来到张家沟，它是成年的大白狗。按理说，这种大白狗是有记忆有主人，不太可能寻找新人家。神奇的地方在于，小白主动来到他家住下。

　　小白似认准他们，有陌生人来，它旺旺叫了几声。他们外出，小白要跟着他们，像很久以前的小黑。张童书心想，走了小黑，来了小白，得失总在相互转换，生命就是这样神奇。看样子，他们家会渐渐发达起来。

　　狗通灵性，张童书敏锐地意识到大白是小黑灵魂带来的。在小白来到张童书他们家以前，他们比较清苦，日子在好转，没有那么明显。他爸张秋水在外面继续修房，他妈桂芬在家务农。小白来他们家，他们家蹭蹭殷实。

　　新房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装修完毕，柳林镇那套房已经可以拎包入住。此外，这些年，他每年可以存钱□□万。激动人心的是，张童书考进全国重点大学，张枕月到省城读高等职业学校，他们家已相对美满。

　　二十二年前，有一个又矮又丑又穷的大龄青年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娶媳妇。那时，媳妇嫁到这边带来可观的家具，彼时这个大龄青年却只有半间泥巴房子。二十二年后，他已是他们那伙人里较为能干的。他有两个子女，两个子女还在上学。这两个子女里面有一个男孩，是他们村首个名校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就是张童书，他的父亲是张秋水。初秋，古都，张童书已到仙交大学。

　　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放弃成为科学家的梦想。遗憾的是，这个学期结束，他对成为科学家的梦想已经动摇。如果以科学家的标准来看待自己，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并不具备科学家的潜质。他的成绩依然出色，只是不再名列前茅。科学不是他原先想象那样，它需要很多东西，而那些东西他恰恰没有。

　　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张童书。也许不是这个人改变了张童书，而是这个人的出现让张童书重新审视自己，进而否定科学家的梦想。曾经深信不疑的梦想，已付出许多努力，就这么被自己否定，这给他造成精神危机。

　　陕西作家柳青曾在小说《创业史》里说：“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有些人没有把这句话理解透彻，理所当然地以为，紧要处那几步可以决定人生所能取得的成就。实际上，这样的想法荒谬绝伦。我们今生所能抵达的彼岸是世世代代积累的业报，今生所能取得的成就是日日夜夜付出的回报。那紧要处的几步虽有宿命的意味，只是标志性体现。

　　联系出现，人会自动出现；联系消失，人自然会消失。这是生命给张童书的安排。寒假结束，张童书返回学校。春风冷而清新，峰峦翠绿，草坪的露水在曙色中看来，远比珍珠晶莹而明亮。夏天来得仓促，春天显得短暂，短暂得像雷阵雨，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而去。樱花很快会舒展，有些事情，在始料未及的地方发生。许久以后，回首来时的路，我们觉着人生如梦如幻。

　　他们是在钱学森图书馆认识的，钱学森图书馆是诗情画意的地方。他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寻找到合适的角落完成学业。学业上的事完成，还有时间，他会阅读各种各样的书籍。也是机缘巧合，他渐渐养成读书的习惯。中学时代，他三三两两阅读，到大学他大量读书。他读书没有明显动机，就是打发时间。只是，他渐渐发现，大堆大堆的书籍营造出来的学习氛围，可能是他孜孜不倦学习的动力。即使没有读书，他都要背着书籍东奔西走，让他觉得生活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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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在寒风中飘落屋顶，冬天来了；花蕾在春风里开放山野，春天来了；梧桐在盛夏的蝉鸣声中阻挡着炽热的太阳，夏天来了；秋风带着从远山传来的木叶清香，秋天来了。冬去春来，夏日已尽，秋风裹挟着情丝。”

　　这段句子，不是张童书写的，这是他在小说里读到的。他提笔在新买的笔记本里抄录，有意识地把原句修改成想要的模样。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他发现，文学对他的吸引日渐强烈起来，而他自己渐渐成为文学青年。

　　此刻，她的眼睛清澈得像清晨玫瑰花瓣上的露水，她的声音轻柔得像风，黄昏时候吹动远山池水的春风。钱学森图书馆北三楼东边的西北角，这是他跟她相遇的地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相逢就是缘分。

　　这位姑娘不经意间闯进他的人生。张童书看到蓝色封皮的书籍，那是《约翰·克里斯多夫》，法国文学家罗曼·罗兰写就的长河小说。

　　春节期间，张童书刚翻看完，他很喜欢这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经过翻译家傅雷的再创造完成中国化，完全有理由让姑娘痴迷。窗外的阳光渐渐暗淡，此刻，已近黄昏夕阳如血，晚风轻柔，而暮色渐渐浓郁。

　　空气中充满少女的芳香，热血的男儿心驰神往。暮色很美，言语眉间流露出淡雅，她的人亦美丽极了。姑娘抬起头，坐在原位伸懒腰。张童书看着她，他的目光在少女的脸颊游弋，甚至触摸轻吻，全然是流连的样子。

　　雪白的肌肤，俊美的脸颊，灵动的眼睛因了上上下下摆动的睫毛显得楚楚动人。没有哪个成年而健康的男性不喜欢美女，尤其是这种散发书香的姑娘，让张童书心跳加速。张童书啊张童书！你怎么忽然好奇，她是什么样的姑娘？她有没有男朋友？跟她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他看入迷了，等他回过神来，姑娘已发现了他。清澈的眸子荡漾出微微的涟漪，像是旋涡可以吸走她。她的眉毛似乎是用画笔轻轻勾勒而成的细细柳叶，眼里是说不尽的温柔。

　　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可是，她发现，他老在看自己。此时，张童书的内心掀起千层浪花，用“惊涛骇浪”形容亦不浮夸。作家亦舒说：“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也不会说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

　　张童书燃烧起某种诗意的冲动，他想要认识这位姑娘，她的气质很美，美得心碎美得心醉。有些人，只要看上一眼，便是一辈子的牵挂。《仲夏夜之梦》中有张精美的书签，书签的背面空白。张童书提笔在书签背面空白的地方写道：“你好！我叫张童书，钱班学生，我觉得你特别有气质，很想认识你。”

　　写到这里就结束，可能没有后文。他继续写：“如果愿意，就在书签的空白处写下你的名字；不愿意，请你写俩字：谢谢。”新颖而富有浪漫气息的交友，还是初次使用，却给彼此留下难以抹掉的深刻的记忆。

　　张童书看着手里的书签，努力平复那颗噗通噗通跳动的心，他鼓足勇气跟斜前方的姑娘摇手。“同学，这个给你。”说话间，他把书签递了过去，随即坐回位置，他的脸像被火烧，不是疼痛，而是羞涩。

　　他焦急等待，偶尔作短暂的观望。姑娘动笔在书签写字，从动作与写字的时间来看，不像是只写几个字，张童书推测。他心中有期待，心情激动又有紧张，还有种说不出的欢愉。他觉得他会有女朋友，而且，就是她。

　　姑娘把书签送回来，张童书起身接过书签，很近距离看她，他看到她不显山露水的脸庞全是温柔娴静。她真的，很好看。大男孩的心醉了，他看着她出神，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温柔，像天鹅美那样纯洁。

　　同样工整的字迹，同样类型的格式，同样整齐摆列着：“数学系，肖晓霞，但是，我有男朋友啦，所以，可能不太好哦，不好意思。”文末不忘夸张童书：“那个……你的头发很可爱。”此时长发飘飘，他像极了文艺青年。

　　他读完又看了看她，她青涩的脸颊泛起的红晕显现出淑女的美丽。好温暖的语句，好温馨的空气，好可爱的姑娘，好美的时光……没多久，姑娘收拾书本准备离开，他的心泛起失落，他好想遇见她深入了解她。

　　她向他招手似乎用唇语说了拜拜，明明没有听到声音。奇怪的是，却听得很清楚。每个字都像羽毛轻盈，又似铅球重重砸进他的内心，甜甜的，痒痒的，像首美丽的情诗。他不知他的眼里是否含情脉脉，但他注视着她。

　　直到她消失在门口转角处，沉迷于刚刚的幻想。他觉得，譬如朝露的人生实在短促。有这样的姑娘做女朋友，实属人生最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