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有时差》潞汐流

1、依然清晰

　　叶绘琦抚摸着眼前的这套脊椎矫正器，它靠近内侧的地方早已有些脱落和斑驳，那是那些年它与她形影不离支撑她的证明。绘琦对于这个矫正器的感情总是很复杂，一定程度上来说，它是她的战友，扶持她走过了艰难的时光，但因为它，绘琦的少年时期也有那么一些灰暗。以至于即使在已经远离青春期的24岁，每每回家看到它都要免不了一番思绪。

　　“女儿，没事多回家吃吃饭，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肯定都是点外卖，不好的呀。”绘琦的思绪被母亲关心中带着责备的声音拉回。“嗯妈，我知道了，放心吧，水晶和水檑有时候过来一起做饭吃的。”说着扭头看了看旁边那两位正在疯狂啃排骨的当事人，突然被Cue到一脸蒙圈的看着她，反应过来后一起随声应和“啊对对，小妈，你放心，我们三个住在一个小区嘛。”“是啊小妈，放心啦，我们一定会把您女儿照顾好的。”

　　绘琦背过去翻了一个白眼，明明每次去她家拎的就只有酒，煮个泡面都得蹭她的存货。

　　绘琦母亲看了一眼这些孩子，笑着叹口气摇摇头，不再啰嗦转身往楼上卧室走：“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吧，吃完饭记得把碗收拾了啊。”“好的妈。”“好的小妈。”

　　“’我们一定会把您女儿照顾好的’，这种话讲出来脸都不红一下，佩服。”绘琦转过脸一边模仿水晶的语气一边抱拳做佩服状，水晶擦着啃完排骨的嘴理直气壮的说：“我跟我哥还不是顺着你的话说，让小妈放心么。”绘琦语塞，调转话题：“请问，你们为什么不回自己家吃饭，跑到我家来对着我的亲妈一口一个妈的叫着，还把我亲妈给我做的排骨吃的干干净净？”“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俩妈做饭那手艺，你要是忘了，晚上去我家试试？”绘琦打了一个激灵，连连摇手：“不必不必，你们随意吃随意喊，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水檑瞟了一眼自己的吃货妹妹：“你少吃点，晚上聚会你还能吃得下么。”“我就是要中午吃饱一点，晚上才不会显得我很能吃，今天校庆加师太生日，几乎半个东高的人都来了，不能让当年暗恋我的学长学弟们失望。”“您可别逗了，是你暗恋的奇珍异兽们吧。”“一回事，总之我丰富多彩，哪像绘琦，吊在何子睿一棵树上，最后连个表白都没有说出口。”水晶说完看着绘琦，想看看她对这个人的名字还有没有反应，看到绘琦面不改色手里平稳的端着饭碗，心下也放了大半，给哥哥递了个眼色，水檑心领神会，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绘琦，今天子睿也会来，我们几个群里约好的，你知道一下。”“嗯，师太的生日，我们这届东高人哪个敢不来。”绘琦很平静，这让水家兄妹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水家兄妹就回旁边单元的自己家了，三人约好四点楼下见，一起去聚会场地。绘琦洗过碗，感觉跟这兄妹俩相处一会怎么这么累，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再起来做出门的准备，可不知道是不是中午肉吃的太多，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朦胧间绘琦知道自己又回到熟悉的梦境，空气中弥漫着盛夏的草木味道，右手边高高的青石墙上生长着稀疏的爬山虎，左边是一排空教室紧闭的门窗，脚下是长长的水泥走道。这里她再熟悉不过，是东高高三楼的一楼，多少次她想回去看看，最终却只敢一次又一次的梦回的地方。

　　可即使在梦中，这里的细节也依然清晰，连左数第二扇窗户上刷歪的红色油漆，都没有改变。头顶上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凌乱的篮球拍打声还有嘈杂的人声，是了，右边那六七米高的青石墙上方，是学校的篮球场，看这个阳光洒落的角度，现在应该是夏日某一个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

　　梦中的视线仿佛有了独立的思想，不自觉的看向了走道尽头的拐弯处，忽然间喧闹的声音开始慢慢消失，球场上此起彼伏的几十个篮球击打声逐渐汇成了一致的节奏，“咚，咚，咚”的声音由远极近，像是马上就会有谁拍着篮球从前方的拐角突然出现，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心跳的声音和篮球的节奏越来越一致，心情也愈发的复杂，有期待，有紧张，还有害怕。

　　红色T恤，黑色短裤，白色篮球鞋，少年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拐角，拍着篮球朝绘琦走了过来逐渐锐化，她想露出一个笑容却极力克制，安静的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年，他在自己面前站定，右臂夹住篮球，手腕上还戴着一黄一白两个运动腕带，抬手拨了拨比板寸略长的头发，下午五点半的阳光正好穿过掉落的汗珠，少年粲然一笑，黝黑的皮肤衬着好看的牙齿，“叶绘琦。”青涩略哑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着他，再也克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想踮起脚尖找寻爱，远远的存在，我来不及，说声嗨，影子就...”是手机来电铃声，绘琦慢慢清醒，虽然类似的梦已经有过无数回，但醒来还是有一些失落，略不耐烦的抓起电话，是水晶。“叶绘琦，四点二十了，你人呢？我不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进场！”绘琦看看床头的闹钟，睡过了，可刚才那个梦，她总是舍不得醒。挂掉电话，快速的穿衣，洗漱，化妆，下楼。

　　水檑穿着polo衫休闲裤，靠在车旁抽着烟，一脸无奈的看着旁边着装隆重到夸张的水晶，绘琦在看到水晶的一瞬间，突然想掉头回家，水晶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用比她还要吃惊的表情说”叶绘琦，你就穿成这样？”“水晶，你一定要穿成这样？”绘琦不甘示弱的吃惊回去，水晶看了看自己不成器的哥哥和与世无争的闺蜜，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俩没有考虑过凑合一下算了？也别去祸害别人了。”话音刚落，这两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四手相交深情对视，水晶中午吃的排骨已经爬到嗓子眼了，“我错了，你们还是祸害别人吧，比祸害我强。”“檑，你妹妹反对我们。”“没事，不理她，我们走。”说罢两个人就笑着一人上了驾驶座，一人上了副驾。水晶提着自己晚礼服的裙摆，一边费劲的上车一边说：“你俩等着吧，到那你们就知道谁尴尬了。”

　　水晶在踏入宴会厅的那一瞬间，洋洋得意准备嘲笑二人的心情瞬间冻结，确实化成了浓浓的尴尬，宴厅里摆了大概七八十张圆桌，前面有一个大大的电子屏，用硕/大的行楷字体赫然写着“东高精神，桃李天下”。这是一个非常中规中矩的聚会场合，按照每一届和每一班分好了座位，大家都收拾的很精神干练，但，没有人穿晚礼服，男人们连穿西装的都屈指可数，甚至还有人把孩子都带来了，这些带着孩子的同学正围着师太那一桌热情的让孩子喊奶奶，仿佛他们上学的时候有多么爱戴这位私下被他们骂惨的灭绝师太。

　　绘琦和水檑撇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水晶，水檑摇摇头立马离开，一秒钟都不想被看见他们站在一起，绘琦也准备拔脚开溜，无奈被水晶死死拽住，水晶从嗓子眼发出了一丝求救的声音：“绘琦好绘琦，想想办法救救我，我不想成为全场的焦点。”“哦？我以为你穿成这样就是为了成为焦点。”“是啊，可我想要的是鹤立鸡群，不是哗众取宠啊。”绘琦扭头看到小嘴扁扁的水晶，感觉她下一秒立马就能哭出来，想了想把自己的小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水晶的双肩上，低头看了看她夸张的银色长裙，问她：“裙子多少钱？”“两千三。”“那，你要钱还是要脸？”水晶大概猜到绘琦想干嘛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咬牙哽咽着说：“脸。”绘琦无奈的笑笑，在角落找了个椅子让她先坐下，自己去前台借了一把剪刀，回来三下五除二把拖地长裙剪成了及膝连衣裙。然后摘掉水晶脖子上快把人闪瞎的项链，先放在了自己的包里。

　　两人找到13届7班的座位，水晶还在心疼自己的裙子，没精打采蔫蔫的坐下，绘琦看了看她，决定让她自己默哀一会，看到不远处的恩师席，走过去想要和老师们打个招呼。“孟主任，陆老师。”绘琦径直走向她最熟悉的老师，两位年近五十的师者扭头，看着面前落落大方的学生，稍有停顿，应该是在庞大的弟子库中搜寻着相关的记忆，两秒后两人一起抚掌笑道：“哎呀叶绘琦，你也来啦！”“是啊，今天这个场合，校庆加王主任的生辰，怎么能缺席呢。”“哎，现在是王副校长啦，看来还是王校长声望高，她过生日，你们来的挺齐。”“主要是上学的时候，王老师她比较严厉，我们都怕她嘛。”“哈哈那看来是怪我对你们太好了？哦对，我记得你高中毕业就出国了。”“是的陆老师，我去H国读书了，前年年底回来的。”“那现在是在石城还是去大城市发展啦？”“我现在在省会吴城。”“是啊，石城太小了，不适合你们年轻人，也留不住你们。”三人寒暄打趣的光景，陆陆续续又围上来一些同学和几位老师，绘琦开始有些不自在，她本来以前在学校就默默无闻，熟人不多，朋友更是寥寥无几，跟老师打过招呼，就回到水晶旁边坐下了。

　　水晶看起来已经从痛失爱裙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开始和前桌上一届的学长眉来眼去了，绘琦也就很有眼力见的不去打扰她，水檑在另一个班，正和老同学们打的火热。绘琦突然有一些后悔今天来这个场合，整个高中时期，她一直属于透明人，准确来说，她努力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家里的那副矫正器，她高中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初中时一场车祸，她失去了父亲，脊柱也受到严重损伤，好在年纪尚小，手术也很成功，只是需要戴矫正器一直戴到成年骨骼定型，那时候医疗资材不比现在，矫正器的体积不算小，除了睡觉都要一直绑在身上。女同学在夏天大都爱穿漂亮的裙子和颜色清爽的衣服，而她为了不让矫正器凸显出来，永远都穿着深色宽大的T恤和长裤。

　　即便如此，在十五六岁这样偏好以貌取人的年纪，她没有爸爸的小道八卦、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和常年不变的着装，仍然让很多男生女生们避而远之。她知道，有人给她起外号，他们说她老土的穿搭和木讷的表情像老大爷，歪歪扭扭的姿态又让人觉得晦气，叶绘琦，晦气爷。她也不介意，不过就是少点人缘罢了，她并不需要那么多朋友。如果不是后来与何子睿有了交集，她的高中就会是这样，虽说少不了冷言冷语，但倒也相安无事。

　　其实绘琦心中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今天之所以愿意来这个她没什么同窗情的聚会，除了为了工作使然，还有那一丝侥幸，或许可以见到何子睿的侥幸。他曾经光顾过她灰头土脸的青春，让她错以为自己的年少时期，也可以有一段美好而又荒唐的回忆，竟不知最后却只剩荒唐。她知道那时的伤痛与他无关，甚至多半他都不晓得，但终归是因为她对他怀抱了不该有的幻想，才让自己沦落至斯，最后自己的不辞而别，于他来说可能不过是年少时一段情分的失败。而这些年，她哪怕只是看见睿这个字都会呼吸不畅。水晶水檑这几年来在她面前从不提起这个人，今天中午他们装作不经意的言及，她平静的皮囊下早已心绪起伏，他们说了两遍他的名字，她的心跳便漏了两拍，这么多年，她依然意难平静。

　　“睿少！来啦！”“哎呦喂睿少！”人群中突然此起彼伏的招呼声，还有一些同届女同学们眼中流露出的期盼，让绘琦的身体莫名的僵硬起来，脖子仿佛又被套上了矫正器，转不了也扭不动。她甚至都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他的气场，永远都是这样，他在哪里都是所有人的太阳，而她不过是曾经略沾光泽的一个角落罢了。

　　水晶及时的出现在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她随着水晶的引导，慢慢转过身，水檑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另一侧，这两个人还真是，绘琦鼻子有一点酸。

　　视线慢慢清晰，绘琦抬起眼睛越过错落的人头，她还是如六年前一样，一眼就能看见他。他变了，却也没有变，笑容依然阳光温暖，周围依然是成群结队的朋友，身边依然环绕着异性贪恋的眼神。成熟了是一定的，社会的打磨下也有了些许成年人的老练和疲惫。他一个一个热情的打过招呼，去恩师席拜过老师，寒暄散去后，他开始在人群中环顾。

　　何子睿的目光一点点转向绘琦的方向，宴会厅的灯光逐渐暗下，校庆活动准备开始了，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中，跨过上百个人和四五米的距离，绘琦感觉他们好像在对视，却又不那么确定，他仿佛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绘琦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应，他已经低头转身，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了。他们之间一向如此，隔着许多人，很远的距离，偶尔感觉有一丝交集，最后发现，不过都是幻觉。

　　台上的教师领导和学生代表轮番开始演讲了，绘琦感觉有些压抑，这次来最也的确还有一些别的任务，暂时还不能走，那就先出去透透气吧，跟水晶水檑打过招呼，她站起身默默退出宴会厅，将近上千人的厅里，除了两位相熟的老师，确然，没有人认出她是谁，想来刚才的确是幻觉，即使站的更近一些，何子睿也未必能认得出她。

　　站在宴会厅外酒店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绘琦还有一些恍惚，仿佛刚才见到的人并不是何子睿，她看的并不真切，甚至怀疑那一切是不是自己过于期待他出现而产生的想象，情绪急速的升降后，人有些疲乏，绘琦决定去一楼点杯小酒，毕竟还有起码两个小时的场面要撑下去。

　　转过身，在走廊的那一头，一个男人端着两只高脚杯，正安静的看着她，绘琦的身体再一次僵直，她看着那个人穿过这华丽的走廊，慢慢朝她走近，这光影竟开始与今天梦中的场景重合，忽而是一身休闲西装的成年男子，忽而是红色T恤的篮球少年，不过不到十秒的时间，感觉光影交错却似有十几分钟那么长，抑或是，有六年那么久。

　　这男子在她面前站定，灿然一笑，露出好看的牙齿。

　　“叶绘琦。”

　　“嗯。”

　　男子看她淡然的表情，想了想，试探着问道。

　　“我是谁？”

　　“何子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