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和我二》第二台阶

1、世纪大审判

　　一枚硬币抛向空中。
　　像失控的飞船疯狂旋转着，向宇宙万方散射银质的光毫。
　　两对眼睛紧盯着。
　　华尔斯I和华尔斯Ⅱ。
　　二人打了一赌。钱币落地，若正面，华尔斯I去，若反面，华尔斯Ⅱ去。
　　——去吃官司。
　　“我去，是‘续我工程’成功的最好佐证。”华尔斯Ⅱ道。
　　“你去，是最好的活证据，会被判重刑的。”华尔斯I说。
　　二人争论了三天，也无结果。
　　于是，抛钱币定谁去。
　　2084年。
　　初春。
　　钱币落桌，发出清脆而挑衅的声响。
　　却不倒下，芭蕾舞演员玄技式地打着陀螺旋，发出金丝线式的细厉声。
　　等着。盼着。
　　盼着。等着。
　　越转越慢，越转越慢。
　　哼哼，在时间面前，谁都休想神气多久。
　　停了。
　　却没倒
　　——钱币诡异地立在桌上。
　　二人泄气地陷在沙发里。
　　＆机响了。是董事长詹木乔。“续我工程”投资已达一万八千亿美元，81%均为詹木乔出。
　　“下午谁出庭，你们商量好了吗？”詹木乔问。
　　华尔斯Ⅰ和华尔斯Ⅱ同时回道：“上帝还没安排好。”
　　詹木乔：“哦——那就请允许我把上帝刚刚作出的决定转告你们吧：华尔斯Ⅱ去。”
　　又补充道：“董事会同意上帝的决定。”
　　晴空塞满无线电，暗物质样无声无影你争我抢。公审两次诺奖得主华尔斯教授，招来全球媒体。名人被审，小新闻，“续我工程”是真是假，才是爆炸点。长生不死，“续我工程”是真做到了，还是亘古第一的大忽悠？
　　开庭三小时前，周遭五公里，就被特警封死。记者人数，远超奥运。庭审现场，记者不许拍，华尔斯教授到时，庭外数千老记，蜂拥而上，长枪短炮排山倒海，似拍人类逮着的第一个外星人。
　　公诉书若数天宇星斗，听得华尔斯Ⅱ昏昏欲睡。夕阳斜窗时，公诉人说，审判长，我们要求对被告华尔斯数罪并罚：一、违反《禁止克隆人类法》，二、反人类罪，三、谋杀罪。
　　审判长敲了半天执法锤，现场方静。
　　“被告，你有什么要陈述吗？”
　　“有，但较长。”
　　“扼要些。”
　　“难。因我所述每一点都是“续我工程”上的逻辑环，唯有充分阐明，方能证明“续我工程”里程碑的意义！”
　　公诉人立叫：“反对，这是法庭，不是被告自我吹嘘的舞台。”
　　审判长：“反对成立。”
　　华尔斯的律师起身。“审判长，您看这样好不好，我来寻问我的委托人，如有不适，您随时令止，行吗？”
　　审判长点头。
　　律师问：“华尔斯教授，您为什么要克隆人？”华尔斯Ⅱ答：“为了研究长生不死术，也就是‘续我工程’；克隆人，是‘续我工程’的前提，无此前提，‘续我工程’是无本之木。”
　　律师：“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进行‘续我工程’研发呢？”
　　旁听席唏嘘有声。小学生的问题。
　　华尔斯Ⅱ：“埃及为什么会有胡夫金字塔？中国的火药怎么发明的？人类历史上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所谓伟大的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和野心家，人类为什么会有宗教和邪教？
　　“全是因为人怕死！
　　”埃及法老胡夫用尽办法，试图长生不死。当他意识到徒劳时，只好用宏伟盖世的金字塔——一个超级大坟墓，让自己和这不朽的建筑融合在一起。他做到了。因为我们提到金字塔就会提到这位法老。中国的秦始皇访遍九州渴求仙丹终无果，他把他生命的延续寄托在万里长城、兵马俑、汞茔这些标柄千史的恢宏建筑上。中国的老子几千年前说：死而不亡者，寿。无数科学家政治家艺术家为什么要殚精竭虑怄心沥血构建伟业？就是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其实就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恶的力量，是“死而不亡”的有效途径。中国人发明火药，并非科研之果，而是方士为求长生不老的仙丹时，无意中发现的。宗教就更不用说了，亿万万人痴迷其中，成为信徒，根本原因仍是人类对死亡恐惧，基督和□□有天堂，佛教有转世投胎。这些教义让信徒们相信，死亡只是从尘世迈向幸福天堂的特别旅行！
　　“人类幸福本源是什么？是意识到自我存在。而最大的痛苦则是意识到自己会死亡。一想到自己一旦死去，会坠入那无边无际的死寂，无论是谁，都会不寒而栗。所以，长生不死，是人类的终极梦想！”
　　啪啪啪！公诉人忽然敲起桌子：“抗议，抗议，这里不是演讲台，请被告不要陈述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审判长轻咳一声：“抗议不成立。”
　　华尔斯Ⅱ：“所以，我认定，研究长生不死术，仍是人类所有科学技术和文明进步的出发点和归结点，是人类的终极梦想，虽然，按照库兹韦尔的预言，2068年，科学家们造出了智力水平超过人类的智能机器人——虽说这比他的预言晚了二十三年。但，机器人并不是人，它只是模仿了人类智慧的一部分，关键它是没有情感、欲望、艺术情趣、灵气和自然的新陈代谢，是无法替代性格千差万别活生生的具体肉身人的。‘续我工程’，是对生命个体延续的一门科学，而克隆人，只是这个研究通道上的一个重要节点，是‘续我工程’必须的一个流程。”
　　公诉人：“克隆人违法，你不知道？”
　　120年前（1996年）英格兰科学家克隆出“多利”羊，轰动世界，6年后，便有美国科学家克隆出人体胚胎细胞，此事若一颗殒石砸洋，天惊浪骇。克隆技术会给人类带福祉，特别是为医疗疑难疾病，开启了全新通道。但通过人体体细胞就可以“生产”出一个人，这个人的母亲竟是人体细胞，且无需父亲，这给人类带来伦理混乱和自识压力。各国陆续出炉了严禁克隆人的规定。但仅止于行业规范，囿于职业道德层面。这给大胆的科学家以缝隙，他们悄悄克隆自身，试图生产新新人类。若被发现，仅止于行业谴责和道德控诉。于是，2029年，《禁止克隆人类法》出炉了。克隆人，最高可判无期。这部法经联合国大会通过，及各国议会批准，成为各国必须遵守的国际大法。
　　华尔斯Ⅱ正欲答“知道”，见律师朝他递眼神，便咽了。律师：“华尔斯教授是个偏执而痴迷的科学家，对社会学和法律了解甚少，他只是一门心思做学问，因此，并不知道相关的关于禁止克隆人的法律。”
　　公诉人哼了声。“好吧，就算他不知道这部法律。但，华尔斯教授，请你据实回答，你克隆过人吗？”
　　“克隆了。”
　　“就这行了！我们提醒法庭注意，根据相关法律，克隆人，可以判处五年至无期的监禁。我们要求法庭尽快查明详情，以便量刑定罪！”
　　现场嗡嗡。
　　“肃静！”审判长敲棰。“我提醒诸位，需要严格尊重法庭纪律，如果再有违纪，将被驱逐出庭。”
　　庭外，JBB主持人凯迪·莉面对直播镜头侃侃而谈：
　　“虽说一百三十五前的1963年，中国科学家童第周克隆了一条雌性鲤鱼，在中国人的教科书里，把童第周的这条鱼定性为人类第一次使用克隆技术，但得到世界公认的克隆技术成熟的标志物，却是英国科学家威尔莫特等人进行的无性繁殖的绵羊“多利”，从此，人类可以通过无性方式对生命进行拷贝，这种技术和基因技术、核子技术、智能电脑一起，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但它几乎和核子技术俱有毁灭性的破坏作用一样，如果使用不当，也会给人类社会造成伦理、哲学、法律和道德的混乱与麻烦，人们极其担心这种技术的滥用会导致人类社群的蜕化与畸变。因此，当Ⅱ001年 11月，美国先进细胞技术公司宣布该公司首次用克隆技术培育出人体胚胎细胞，便在全球引起轩然大波，反对之声若雹冰砸地。人类似乎只能接受为了医疗而进行的人体器官的克隆，而无法接受生殖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对一个人的克隆。因此，法律严格禁止科学家克隆人。但，法律归法律，事实上，还是有些科学狂人敢于冒着下大狱的危险，进行克隆人的尝试。今天，现在，我身后的庭里审判的华尔斯就是这样一个科学狂人。而他之所以引起全球媒体高度关注，并不是因为他在科学上的狂妄，而是据称这位科学家借助克隆技术，研发了一个完整的让人类个体生命长生不死的方法，也就是说，他完成了社会学意义上个体生命的延接，而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克隆，在这里，克隆仅仅是一个通道，是一个出发点，是实现人类终极梦想——个体生命永远存在——的一个阶梯，但他因此却被送上了法庭！如果真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这位科学狂人发明了长生不死术——他自己把这种长生不死术称为“续我工程”——而他只不过因为动用了克隆技术，因此而被送上了审判台并且要被课以重刑，我们就有充分理由怀疑人类对克隆术在法律上的规定，是不是人类文明的又一次黑暗的中世纪式的自耻，是愚蠢而蒙昧的，必须废除！同时，在没有获取充分的证据前，我们也有理由质疑，是这位执著的科学家狂人真的圆了人类的终极梦想，还是他和全人类开了个宇宙性的玩笑……”
　　阳光从天花板刀劈一样钻入法庭。华尔斯Ⅱ忽想，如果是“我Ⅰ”来，他会和我一样处理现场吗？华尔斯Ⅱ的面部，分布着五六粒痣，这些痣，大者若籽麻，小者如针尖，而其中的一粒，就是“续我工程”特制的D机，现场的一切音、视频，都会现时传给“我Ⅰ”，“我Ⅱ”如回答欠妥，或者窘困难应，“我Ⅰ”会及时提醒——D机的音视频电子信号，与大脑额叶、颞叶、顶叶、枕叶、岛叶、和边缘系统的神经元有机相联，而对D机本身的控制，则完全由意念执行。但“我Ⅰ”一直未吭声，证明“我Ⅱ”的处理与“我Ⅰ”心同意合，“我Ⅱ”就是“我Ⅰ”。
　　“被告华尔斯！”
　　忽声震耳。原是审判长。律师走到华尔斯Ⅱ前，压语道：“审判长在问你话呢！”
　　公诉人弹了起来。“审判长，我们强烈要求对被告人追加一条罪责，即，藐视法庭罪！”
　　审判长面无表情地伸伸手，示意公诉人坐下。“被告，法庭现在要向你责询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审判长平静地问。
　　华尔斯：“你们的中子测谎仪正面对着我呢，我是不是说实话，它会主持公道的。”
　　审判长：“你知道就好。现在我问你，你克隆了谁？”
　　“我。”
　　审判长眉头拧成个大疙塔。“你自己？”
　　“正是。”
　　“那——那个被你克隆的——人呢，他——活着吗？”
　　“活着。”
　　“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
　　审判长一哆嗦。“你是说，现在这个你，是个克隆人？”
　　“正是——”
　　大厅忽有几万只蝙蝠扑腾，银汉星云狂旋不止。审判长敲了好一阵审判锤才使宇宙安静下来。审判长厉声问：“你是谁？”
　　“被告华尔斯。”
　　审判长喝道：“不对！”
　　“如何不对？”
　　审判长稍顿二秒，道：“你不要跟我兜圈子，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华尔斯Ⅱ：“你不就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不是回答你了吗？被告华尔斯。你面前的测谎显示屏没有提醒你我在撒谎吧？”
　　审判长抿紧嘴，摇摇头，想了想，道：“这和撒不撒谎没关系；是逻辑问题。我这么问你吧：你是被那个叫华尔斯的人的克隆人？”
　　“也可以这么解释。”
　　审判长：“那，严格地说，你并不是华尔斯。”
　　“不！我就是华尔斯！”
　　审判长灵魂处伸出一手，搓擦着他纷乱的思绪，他的脑际纷乱地跳跃着日冕一样的光晕。公诉人朝审判长举了举手，道：“被告你别狡辩！在法庭上，我们只认可社会学意义的华尔斯，而你，如果是克隆人，只是生物学意义人的复制人，并不具有法律地位和行为责任能力。”
　　华尔斯Ⅱ：“检察官先生，我很钦佩和欣赏你人文素养和缜密的逻辑能力。但是，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向您宣布，我是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华尔斯。生物学意义的华尔斯，只是一个肉身。而我，是具有华尔斯所有情感、知识、智商、个性、气质、人格、价值观、审美观等所有社会人独特的心理结构和情绪粒子的科学家，我这个华尔斯，不是1996年的多利羊，那仅仅是□□的复制品，而我，则是一个人类社会学范畴生命个体的接力者。我就是华尔斯。我出生于2028年，在我的“续我工程”里，我把那Ⅱ2028年出生的华尔斯称为‘我Ⅰ’，而现在站在你是‘我Ⅱ’，是经过严格的‘尔斯测试’的社会学意义的华尔斯，从社会学意义上讲，我的年龄应为八十八岁。”
　　一颗殒石落在法庭的屋顶。灵魂溅飞，思辨冰崩。审判长一敲锤: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