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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当时明月在 ...

  •   十六周年快乐!快乐!

      【龙】

      我来开封府有许多个年头了,一直住在金汉桥的桥洞里。年前府尹致仕,在家含饴弄孙。现在的开封府尹姓王,远不如前府尹贤明,又碰上现在这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代,王府尹当的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前府尹有一位公子,叫做唐小龙,和我常年去偷烧鸡的城西酒楼里的店伙有着同样的名字。前几年,他一直守着关外,朝廷封他为定远将军。不过,他身上没有一点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眉目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深沉。

      我和他真正认识大概是在三年前,当时,我非常迷恋一种叫“醉颜红”的酒,时常一喝多了,便在桥上玩变脸游戏,一会儿变成人脸,一会儿变成狐狸脸,吓到了许多过桥的路人。

      附近的百姓都觉得是这座桥成了精,于是商量着,写状子告到官府,要告一座百年老桥,说老石桥成了精,不能再留,希望府尹能派衙役把桥拆了。府尹心里寻思这叫什么事儿,就没听说过石桥成精的!

      拆桥的那一晚,王府尹还请了法师来做法降妖,吓得我连夜收拾东西跑路,生怕他们炸桥的时候把我一块儿炸了。幸好彼时定远将军回家,在路上碰见了这件奇事。

      或许,他是想起了少年时见过的无数山精野怪,和朋友的无数次冒险,却是第一次听见说石桥能成精的,假如他的好朋友都在这里的话,那么他们又能联起手来对付我这个小妖怪了。

      “王府尹,到底是什么事,还劳得你如此兴师动众?”

      “将军,”府尹抓了抓胡子,不住地摇头叹气,“您不知道,附近的百姓告到我衙门说,这石桥晚上出来吓人,叫我来抓妖怪呢。我这,只会抓人,哪里会抓什么妖怪啊?这不,请了大相国寺的弘一法师前来收妖!还不行,就把桥炸了!”

      弘一法师也是紧攒着眉头,一脸忧愁。毕竟,他只会念几句经超度亡魂,哪里会捉什么妖怪!

      唐小龙看出了法师的为难,于是笑道:“大家都散了吧,这妖怪我倒认识,也没什么坏心,和它说几句,它肯搬家,也就没事了。”

      府尹卷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终于松了口气。

      毕竟眼前这位可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又天赋异禀,据说,十几年前,开封的一桩奇案,正是他和他的几个朋友一起解决的呢。交给他,绝对不会有问题。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王府尹招呼着衙役,送了弘一法师回寺,自己也坐轿子打道回府。

      人群散去,附近是一个人都没有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将军收妖的时候动静太大殃及无辜。

      可实际上,唐将军收起妖怪,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看到人群渐渐散去,唐小龙趴在桥边,望着河下淌着的那轮几百年都不变的明月,笑着嚷道:“喂,臭狐狸,还不快滚出来?”

      “哼!”我从桥洞里钻出来,爬到桥墩子上坐下,“你想干嘛?”

      “怎么回事?”他问。

      我于是把最近醉酒失态的事情说了出来,“谁知道这么晚,还有人在外头瞎逛呢,这可怨不得我。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桥洞里?”

      他温和平静地冲我一笑,“十年前,我们,来过。”

      他说这话时,眼中泛起一丝凄伤,然后,独自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里。

      我看着他的脸,也同时想起了那件往事。

      “城里过年真热闹呀!”

      说话的是一个抱着兔子灯的红衣小姑娘,长得怪文静秀气的,却没想到,她却是最不好惹的那个。

      “出来这么久了,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不如我们来玩炮仗吧?”两个男孩对视一眼,从兜里摸出几把红色的小鞭炮,“有火折子没?”

      “我有!我有!”

      三个天杀的小畜生就噼里啪啦地朝我的桥洞里扔起了炮仗,炸的我眉毛胡子都黑了,我嗷嗷叫了两声,扒着石桥侧壁,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谁他妈放的炮仗?给老子老实交代!”

      “不是我不是我!”抱兔子灯的姑娘缩到了两个男孩子身后。

      “是小龙说要放炮仗的!我就说这样不好吧,你看,炸出了个煤球!还不快跟人家道歉。”

      “陈小虎,明明你也同意了!”

      “哦,原来是你啊!”我龇着牙,屁股坐在桥栏上,后腿一蹬,就冲那个白脸的小男孩头上咬去。

      谁知凌空飞过来一条鞭子,鞭梢一卷,将我丢进了河里,砸得河面上那轮圆月,飞琼溅玉,一池碎影,煞是好看。

      “坏狐狸!还敢咬人!现在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吧?”

      “呜呜呜…”

      红衣小姑娘不抱兔子了,她从河底把我捞了出来,抱着我去了药庐,“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咬一口怎么啦?那个小兔崽子,差点就把我炸熟了!”

      她赶紧捂住我的嘴,“像你这样到处流浪的小狗,咬了人,人会得病死掉的。”

      我想说我才不是狗哩,奈何她捂嘴捂得严实,我叫不出来。药庐抓药的伙计笑道:“姑娘不用捂着,这点皮外伤,没那么疼。”

      “我的小狗娇气!一点儿疼都受不了!”

      原来,他变了,他变黑了,面皮也粗糙了,也变得沉默少言了。正值壮年,满头青丝,却平生出几根白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将军白发征夫泪”么?难怪大半夜的,这人还不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跑到这里来找我聊天、看月亮!

      “你看,这月亮,还是当时的月亮么?”他喃喃自语道。

      “那她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突然想到那个眼睛亮晶晶、叽叽喳喳的小女孩。

      他笑了笑,“大概,在梦里住着呢。”

      “孟里?孟里是哪里?离这儿远吗?也在开封府吗?”

      “远,也不远。真,也不真。”

      “什么玩意儿?都把我给听糊涂了,什么远不远,真不真的!”

      “对了,小狐狸,以后,可别再醉酒了。过两天,挪挪地方吧。”

      “我才不要呢,我都住在这儿几十年了。”

      “那我请你喝醉颜红,你不是喜欢喝那种酒吗?”

      “这还差不多!”

      他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依稀只听得几句,很多年后,我才能完完整整拼凑出的词句。

      那是一首古人的词,词里说: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虎】

      三年后,前方战事吃紧,我在唐府住了三年。有一天,唐小龙给我寄来书信。

      “俗话说的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也三年了,是该做点什么了。”

      “呸!”我吐了一口唾沫,继续翻下一页。

      “我快守不住了,帮帮我。”

      他要我找两个人,于是我来到了陈家村。我先要找一个男人,他叫陈小虎。

      “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不一样了。”

      他笑,“哪里不一样了?”

      “我记得你以前后面都没头发,嘻嘻。对了,你那时还穿着一双破草鞋呢,是不是?”

      可现在,小男孩的头发长起来了,小男孩变成了雄健得如一头狮子一样的男人,唯一没变的,大概还是那么爱吃。

      他从树上摘下了一个柿子,用衣服擦了擦,丢给我,“狐狸,吃素的吗?”

      “吃,俺啥都吃,啥都吃,才健康。”我一口咬破柿子皮,“啧,真他妈涩!”

      陈小虎笑着摸摸我毛茸茸的小耳朵,“小狗,”他把咬过一口的柿子塞我手上,“这个是甜的。”

      小狗,我这辈子本来只被一个人叫过小狗,你们都知道是谁,他自然也是知道的,他自然也是没忘的。

      于是我问他,“你还记得她吗?”

      “他?”他分不清我说的是哪个他/她,我只好把柿子夹在胳肢窝里,在他手心里写下那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他的笑容顿时一僵,长久地沉默着。

      人们常说,人长大了,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活泼闹腾,吵吵嚷嚷的了。有的人还有很多话说,是因为儿时的朋友还在,有很多过去可以对酒谈天,畅所欲言。有的人变得沉默,是因为可以聊聊过去的朋友一个也没有了,尽管还会认识新的朋友,却总有一种“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的失落感。

      是知心知己的朋友,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这样的人,世间本来就少有。

      “啊,我想你一定饿了吧,走,我让月英杀鸡宰鹅,做饭给你吃!”

      我跟着他进了陈家村,他现在不仅是这附近几个村子组织的抗狐队的首领,还是陈家村年轻的村长,村民们都很信服他,抗狐队的成员都很拥戴他。

      这一支抗狐队少说也有三千人,在其他州县也有响应者以陈小虎的名义组织抗狐队,小的几十人保护村子,大的也有几千人在各州各县附近有黑狐兵出没的地方盘踞着,与黑狐帮留守关内的黑狐兵抗衡。

      “我们这一带还是很太平的,你就放心地住着吧。这都多亏了抗狐队的帮忙,现在的官兵反倒跟土匪似的,不但不帮忙剿匪,还想着法子搜刮民脂民膏。唉……”

      和我说话的,是陈小虎年迈体衰的老母亲,他的父亲几年前和官兵起了冲突,被打死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陈小虎决定组建一支抗狐队,表面上是抗狐,实际上还是在跟官府对抗。这让皇帝十分震怒,说攘外必先安内,于是下令嚷官府先派兵镇压抗狐队,再打黑狐帮。但关内的情况基本上是文恬武嬉,能打仗的要么在东南抗倭,要么在北边抵抗黑狐帮。

      唐小龙为了避嫌,不方便为好友求情,只能以边关战事紧张,屡屡送上急递,稍微夸大了一下北边的情况。于是皇帝也派不出精兵强将去打抗狐队,改用招安的方式,试图把抗狐组织化为己用。

      “你是来帮小龙当说客的吧?”

      吃过饭,我们坐在炉火前,我主动说起了北边的事,说起了唐小龙眼下的麻烦。

      “你不愿意帮你的好朋友吗?”

      陈小虎低眉不语,炉子里的火光映着他黑魆魆的脸。我觉得,他听完这话,脸黑得更厉害了。

      他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别说那些烦心事了,来,咱们干一个!”

      我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空酒碗,瞪着他,“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觉得北边一旦失守,你靠这不成体统的抗狐队,能打得过黑狐王吗?到时候铁骑踏破江南江北,天下生灵涂炭,这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吗?”

      陈小虎不禁冷笑,“这种话是小龙教你说的吧?虽然老子没读过什么书,但有些道理也不是不懂,这天下,换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区别?我们老老实实种庄稼,招谁惹谁了,我们自己的朝廷,不去打黑狐兵,反而来欺压百姓!这样的朝廷,我不知道,留着还有什么意思?皇帝死了又如何?不过是公主、皇子没了父亲,可我的父亲又在哪里?皇帝说是我们的君父,我们是他的子民,可他又真的关心他的子民吗?”

      我一下呆住,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的小儿子忽然嚷着要爹爹抱,他这才露出温和平静的笑容,接过那个哭得一脸鼻涕泡泡的小东西,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如今,我也是一个父亲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失去父亲。”

      “那你的意思是,到时候你就投降黑狐兵?想不到,少林寺的弟子,竟然这样贪生怕死!”

      “不,我不会投降的,如果实在躲不过,我们会躲进深山,和桃源里的人一样活着。”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没有什么真正的桃花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旦黑狐王成为天下共主,你所谓的桃花源,也不过是他辖域内小小的一块罢了,他迟早要来征服!小虎,为了你们昔日的情谊也罢,为了这天下也罢,你都应该和他联起手来啊!”

      “即便赢了,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给皇帝为奴。”

      “难道你想把这江山拱手让给异族?到时候妖魔横行,天下大乱,只怕会比现在更糟。”

      陈小虎眉头紧锁,仔细体味着这番话,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松了口,“好吧。”

      没想到唐小龙的话这样管用,看来,尽管他们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但还是很了解自己的朋友,也幸亏,来之前我就把信里的话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得到陈小虎的同意后,我第二天一大早又准备出发往北走,出关去见另外一个人。

      “小狗,恕我不能远送了。本来想和你一起去见她,但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处理完了,才能调集军队北上。”

      我把唐小龙的信交给他,“有他的信,相信官兵不会再阻挠你们北上了。”

      “多谢!”

      “告辞!”

      “嗯,对了,”他突然犹豫着,额角的青筋骤然突起,又消失。想了半天,陈小虎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算了,小狗,你去吧。”

      他站在村口,远远地目送着我,思绪好像又不知不觉地飘到了远方。

      “原来不是小狗,是只小狐狸!”

      “长得确实很像狗。”

      “你看吧,还是小虎有眼光。”

      “只听说过'指鹿为马'的,‘指狐为狗’我还是第一次见,新鲜,真新鲜。”

      【兰】

      跋山涉水,来到千里之遥的北方,我找到黑狐王的大营,递上拜帖,说我是来投靠黑狐王的。

      大家看我是只狐狸,还是只会说话的狐狸,都觉得很稀奇。

      “这不会是大王的亲戚吧?”

      “可大王是黑的,这狐狸皮毛红得跟火似的。”

      “说不定是大王的远亲。”

      “外面吵吵嚷嚷的,是在做什么?”黑狐王坐在军营里闭目养神,等睁开眼时,就看见花小兰拎着一只狐狸进来了,“大王,是一只小狗。”

      “不,是狐狸。”我纠正道。

      “的确是狐狸。”黑狐王果然是懂狐狸的,“不过长得,确实像狗。”

      “……”

      花小兰盈盈一笑,揉了揉我毛茸茸的小耳朵,“不如,就把这只小狗赏给属下吧。”

      “你喜欢,就拿去吧。”

      “多谢大王!”

      她抱着我回了自己的营中,晚上点灯,翻看我包袱里的东西,很快就翻到了唐小龙的信件。她手下一顿,转头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光里却是说不出的冰冷。

      “原来,你是个奸细!”

      “你想做什么?”我害怕地低着头,不敢看她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哼,天气是越来越冷了,不如,就把你做成狗肉火锅吧?”

      “别!别啊,狐狸肉不好吃!”

      “咦,这是什么?”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棵我在九幽之地采到的回梦草,据说吃了这草,失忆的人就能想起前尘往事。而花小兰的确不记得她与他们昔日的友情了,她只记得他们在山洞里故意把她弄丢,因为他们和陆言那些人一样,都看不起她,嫌她是个女孩子,麻烦又爱惹事。

      明明她比别人都要努力,比别人都要优秀,可她依然被人看不起。即使在他们三个人当中,她也胜出他们许多,可她依然不受重视。

      从前的快乐记忆没有改变,她清楚地记得他们三个人以前多么要好,可自从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天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都在欺骗她。

      原来,他们说,把她当最好的朋友,都是假的,只是为了表现他们是多么心胸宽广,能接纳一个女孩子做朋友。其中一个,还假模假样地对她说,就算是女孩子,也应该多读点书,你那么聪明,读书肯定比别人都要厉害。

      “他们一直都在骗你,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当过朋友。他们找不到你,回去便对人说是你自己走丢了。其实不是,是他们故意把你骗进山洞里,扔下无数火把,想要烧死你。”

      “火!好大的火!”巨大的火蛇张着血盆大口向她冲来,“不!”

      “不要!”

      从此以后,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从那样的噩梦中醒来,她对他们的仇恨也因此与日俱增,永难消磨。

      “醒来吧,花小兰,跟着我,我才是你忠实的朋友。我,黑狐王,以我千年的修行起誓,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这是我从九幽之地盗来的仙草,吃了就能恢复记忆,你就知道,其实你的好朋友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花小兰笑吟吟地看着我,“跟他合作,我有什么好处呢?”

      “只要你愿意,你要名要利,他都可以给你。”

      “如果我要他的命呢?”

      “我想,只要你们能联手打败黑狐王,守住皇帝的江山,就算是他的命,他也会给的。”

      “哈哈哈哈!”花小兰突然大笑起来,“看不出,他这样卑劣的小人,对主子倒是挺忠心的嘛。”

      “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正色道,“只要你吃了回梦草,一切,就都会明白了。”

      花小兰点了点头,脸上的情绪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可我还是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睡吧,小狗。回梦草,我会吃的。”

      我连日奔波,确实困得不行了,很快便蜷缩起身子睡着了。第二天一觉醒来,花小兰忽然泪眼婆娑地将一封信递给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你把这封信带回去给小龙,到时候,我们按计划行动。”

      我也不知道计划是指什么,但我隐隐感到,天下局势恐怕从此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心情很激动,因为我居然这么顺利地说服了这两个人,还以为这任务有多艰巨呢。反而不如我去九幽之地盗仙草,差点没要了我的小命。

      【龙与兰】

      “真是太好了,小狐狸,你功劳不小!”

      定远将军收到花小兰叛变的信件,大喜过望,当晚点起几支军队,出关和花小兰汇合。

      花小兰在信中说,她会带着自己的亲信和麾下一支精锐部队和他在迷雾森林汇合,然后绕路来到黑狐王的北营,把北营打个措手不及。

      到了晚上二更天的时候,皓月当空,两个多年不见的故人重逢,那样的场景实在是很感人的。

      她甚至能为此凄然落泪,却仍然不肯放过他。

      “小龙,这一次,你倒是信守承诺了。”

      他什么也没说,双手微微颤抖着,掏出怀中一方素帕,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十年了,你过得好吗?”

      十年,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多少个日日夜夜里,他都在后悔。

      后悔没能把她留在身边。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花小兰避而不答。

      “你带的人呢?”

      “都埋伏好了,就等着你来了。”她轻声回答道。

      “好,我们走吧。”

      他还没动,她倏忽掠开一丈之外的距离,他不解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正要追上前去,草丛中蓦地跳出一排弓箭手,将我们包围了。

      “花小兰!”

      花小兰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又孤寂又怨毒的眼神。

      “杀。”

      她一声令下,羽箭如蝗,朝我们射来。

      “小兰!”

      要不是我溜得快,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密林的打斗声、喊声杀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我感到战况非常惨烈,我去了也是送死,所以害怕地逃出了迷雾森林。结果,没头没脑地闯进了黑狐王的大本营。

      “是那只狐狸?”黑狐王提起我的脖子,“怎么?花小兰呢?”

      我吓得全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

      没多久,花小兰的捷报就送进了大营。

      “报!大王!喜报!”

      “什么事?”

      “守关的定远大将军,战死了!”

      我全身打了个寒战,然后伤心地哭了起来。

      花小兰抓我回去,我一直哭,哭得鼻涕冒泡,哭得昏天黑地。

      她笑得浑身乱颤,十分痛快,“他也值得你这样为他哭?”

      “都是我的错,我错信了你,你根本就没有想起来!那棵回梦草呢?你根本没有吃,是不是?”

      “我扔了。”她喝了一点儿酒,脸上晕起红霞。

      “你就这样恨他吗?”

      “是啊。”

      “你真蠢,你杀了一个那么在乎你的人。从此以后,在乎你的人,又少一个了。”

      “是吗?”她冷笑起来,“那么在乎?怎么不给老娘守身如玉一辈子?”

      这我也不好说,毕竟他也从没说过爱她,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从前,没有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但我还是知道,他是真的在乎她,他是真的,从没忘记过她。

      “他说,你走后,他常常去一个叫孟里的地方找你,可你都不肯见他,你都不肯原谅他。”

      “梦里?”花小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那个男人说的话你也信?”

      “嘤嘤嘤,”我又哭起来,顺手抓起桌上一张纸擦眼泪,猛地一看,却见纸上满是他的字迹。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说做梦啊,他经常梦到你呢!”

      “够了!”花小兰大怒,把手里的酒碗朝我头上砸来,我吓得把头一低,那酒碗就砸灭了烛火。

      “看不见了。”

      黑暗里,那个女人这样说道。

      我猜她一定哭了,因为我听见了下雨的声音。

      【兰与虎】

      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夜。

      天隆十二年四月,我们攻破了京师,一直打到了江南一带。

      虽然说是我们,但我也不是他们一伙的,只是被逼无奈,我就这样跟着花小兰南下了。黑狐王在京师学着像人一样处理政务,把打仗的任务全部交给了花小兰。

      他相信,她不会背叛自己,因为他对他的法术很自信,她绝对不会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至于我,虽然苟且偷生,不过是为了找到报仇的机会,所以只好每天给花小兰当宠物。

      唉,我可真是忍辱负重啊。

      花小兰常常在睡梦中惊醒,虽然她韶华已过,年近三十,比少年时要更加勇敢自信了,却依然会因为做了噩梦而害怕地哭起来。这种时候,她就抱着我,无声无息地流泪,冰冷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我的头上。然后,她就把下巴轻轻搁在我头上,轻轻地叹气。

      “小狗,你相信,时间能倒流吗?”

      五月份,战火烧到了嘉定的一座小村庄,我们在这里打听到了陈小虎的下落,听说,他真的找到了一个世外桃源,然后和一起逃难的村民,以及唐家的遗孤,躲进了桃源里。

      “小狗,你相信,世间真的有桃花源吗?”她含笑看着我,阴恻恻的眼神看了叫人害怕,我知道,桃花源是没有的,如果有,她也要把它毁掉。

      “还不肯罢手吗?他们已经对你们没有威胁了。”

      “不,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我绝对不能让那两个人的血脉留存在这世上。”

      五月,只有我们脚下这座山,山上的桃花还没开尽。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开了很多,桃花开得很美,却无人欣赏,她独自穿梭在花林中,不知道在找寻着什么。我有时候想,她是否也会看见,桃林里,那一闪而过的三个少年人。

      他会和他们说夸父逐日,夸父身体倒下变成桃林的故事。

      他会打开油纸包着的桃酥饼,三个人一起分着吃。

      她说她知道,有一首关于桃花的歌。

      桃花粉红的花瓣,落到美人鬓发上,却没有人替她拂去。

      只有燕子成双成对地穿过花林,恋恋不舍地在和春天告别。

      “同样的诡计,我是不会上当了!”

      当陈小虎出现在桃林的尽头时,我就知道,我们中了抗狐队的埋伏。

      好了,看来我是跟抗狐队有仇,这下真的要抗我了。

      “好久不见,陈小虎!”她没有丝毫慌乱,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你的夫人可好?孩子可好?”

      “哼,多谢你的关心,你要是不出现,我想我们会更好!”

      “其实只要你投降,宣誓从此效忠于黑狐王,又怎么能不好呢?我还能让大王,封你做个大官呢!”

      “你休想!我是绝对不可能向你们这些妖魔投降的!”

      “喂,花大小姐,你搞搞清楚,现在是我们被包围了!”我忍不住插嘴,“我看我们还是投降吧!”

      花小兰狠狠剜了我一眼,我不确定是不是那句“大小姐”惹怒了她,总之,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蠢货!我怎么会输?”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花小兰的实力,后来,局势突然被她扭转过来。

      我们的军队从空中骑着巨鸟俯冲向下,不到半天功夫,就把整片桃花林拔得一干二净。

      “现在,我再说一遍,只要你肯投降,宣誓从此效忠于黑狐王,我不但饶了你,还封你做大官,如何?”

      “呸!花小兰,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陈小虎怒目圆睁,手里挥舞着一根三节棍就杀了过来。

      可花小兰手里,没有任何兵器,只有我。

      她不会想把我甩出去吧?

      我焦躁地喊道:“快拿兵器打呀!”

      她却在那里发愣,喃喃自语道:“我手上,早就没有了兵器,只有,血。满手的血。我怕什么?我是不可战胜的!”

      我寻思,这种时候就不要给自己灌鸡汤了吧,于是我扒着她的肩膀向上爬,准备逃走。

      突然,身后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到了我身上,我扭头一看,眼前一片血红,红得我头昏眼花。

      陈小虎眼里的怒火终于熄灭了,他闭上双眼,颓然地倒在地上,心口穿了一个窟窿,汩汩地冒着鲜血。

      花小兰望着一手的鲜血,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交出陈家和唐家的遗孤的人家,重重有赏。否则,杀无赦。”

      随后,命令下去,但好几天过去了,都没有人肯交出那几个孩子。

      很快,鲜血染红了桃源,在黛青色的山林中,宛如秋天的艳艳红枫,实在刺目。

      我们在地窖中找出了那几个孩子,去的时候,他们是一堆小小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花小兰呆呆地望着那一堆尸体,那些可爱的孩子,终于成了没有生命的肉块,铺在地面,也成了她脚下道路的一部分。

      我以为她会很满意,毕竟她现在越来越享受杀戮的快感了,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脸上总是浮现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趴着的尸体堆里,我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在喘气,我惊得竖起了耳朵。

      “你听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我屁股往后一挪,挡在小姑娘身前。

      “咳咳!”这一次,她咳得很大声。

      “让开!”

      “她只是个小孩子,你放过她吧!”

      花小兰拎起我的耳朵,把我甩到一边,走到那个小姑娘身边,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还活着?”她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脸,“醒醒?”

      “妈妈,好痛…好痛…”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妈妈!”

      小姑娘无助地哭起来,“妈妈,兰兰要妈妈!兰兰好痛!”

      “好孩子,不哭,我带你去找你的妈妈。”

      “真的吗?”

      “嗯,我从来不骗人。”

      兰兰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小小的脑袋一歪,放心地睡了过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乳名叫兰兰是吗?”

      “她死了!”我生气地叫道,“你还想怎么样?她死了啊!”

      “你的父亲是谁啊?他好吗?”

      “他叫你名字的时候,会想起我这个故人吗?”

      “兰兰……兰兰……”

      “她真的死了。”

      【生如逆旅,我亦行人】

      “小狗,你相信,时间能倒流吗?”

      天隆八年,时维九月,秋风卷起万千黄叶,如万蝶振翅,在狂风中生生不息地飞舞着。

      我来开封府有许多个年头了,一直住在金汉桥的桥洞里,年前府尹致仕,在家含饴弄孙。现在的开封府尹姓王,远不如前府尹贤明,又碰上现在这风不调雨不顺的年代,王府尹当的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过,我倒也不关心这些,除了去城西的天香酒楼偷鸡吃,就是回桥洞睡觉。

      这一天,我照常去天香酒楼偷鸡,却意外地被一股浓香吸引,那香味起初闻着清新,闻了一阵,只觉得气味越发浓烈醇厚,真是让人醉生梦死呢。

      “这个酒,叫做醉颜红,你想不想尝尝?”我趴在游廊栏杆上,看到酿酒的紫衣女子冲我回眸一笑。

      我舔了舔干燥的唇角,翻过栏杆,一下蹿到她脚边,“好姐姐,好姐姐,赏我几口,赏我几口呗!”

      她轻启朱唇,薄施一笑,“这个酒,只要喝下,可是醉生梦死,什么前尘往事都能忘掉的呢。”

      “忘记好,忘记好啊,我正好有许多烦心事要忘记的。”我接过她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一钟饮过,就有点微醺了。

      这时候,我再看她的脸,惊出一身冷汗。只见她揭掉人皮面具,露出那张,那张我此生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是你啊,你还想要怎样?”

      “小狗,你相信,时间能倒流吗?”

      天隆十一年冬末,定远将军战死。

      天隆十二年四月,黑狐王入关,皇帝自缢于岱山。

      天隆十二年,五月,嘉定桃花山,最后一支抗狐队被剿灭。

      “你相信,时间能倒流吗?”

      天隆八年,时维九月,秋天,我照常去酒楼偷鸡,却碰见了酿酒的紫衣女子。

      “这个酒,只要喝下,可是醉生梦死,什么前尘往事都能忘掉呢。”

      “可你为什么自己不喝呢?”

      她微微一怔,沉默着,那再明显不过了,因为这酒,根本忘不掉过去。

      “还不肯罢手吗?”

      “时间之轮,永不停息。”她闭上双眼,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时间之轮上刻着的那几行字。

      “每一瞬间,都是应该珍惜的时刻。每一瞬间,都是可以改变命运的时刻。”

      “每个瞬间逝去,就不可再来。”

      “小狗,你相信,时间能倒流吗?”

      天隆十一年,我带着唐小龙的书信,来到了陈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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