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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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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山尘走后,元小满兀自转身走向供台,她拿起那只香烛,垂眸看了许久。
虞衡见状,背着手晃悠到她身后,眼神掠到那只香烛上,薄唇轻启:“困尸阵用以防尸变,香烛虽为阵眼,却于常人无异,所以那小子与尸者共情,并非是你造成的,况且方才仙人哥哥也说了,他本天赋异禀,所以小满你不必忧心自责。”
元小满抿了抿唇,将香烛放进随身携带的小篓里,随后抬手掀开了遮在头上的斗篷风帽,露出里面一张不施粉黛的清丽小脸。
身后的虞衡见了,贱贱地伸手拨了一把她系在马尾上的朱铃发带,铃铛悬空坠动,发出嗡嗡的轻灵声响,如示警般引其发带上符箓篆文隐隐散出微弱的红光。
元小满双指轻点额头,顷刻间那朱铃便恢复平静,发带红光渐熄,她扭头看向虞衡,一双似鹿般的眼清澈见底,让虞衡一秒便能猜到她要骂他什么话来。
“碰一下都不行,小气鬼。”他趁她开口前,率先道。
“不行。”小满理了理额前的刘海儿,将鬓角的碎发别在耳后,弯身查看了一番地上尸体的状态,然后对虞衡道,“你回家吧。”
少年不满,双手环抱在胸前,歪着头道:“你又赶我走?这个月你赶我几回了,跟你同行一次怎么就这么难啊。”
小满没有作声,从随身小篓里掏出符纸,啪啪几下,分别贴在这十几个尸体的身上,随后她拿起招阴锣,轻轻一敲,诡异空灵的锣声蓦地响起。
“千劫尽,长明引。”淡粉色的唇翕动,她低声道,“速起。”
刹那,倒在地上的尸体僵硬地站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列成一列,嘴里“啊啊”的发出几个沙哑的音阶。
小满拿出名册,念一个名字,尸体里便有一个人笨重地抬起手,一轮念完,她自顾自道:“齐了。”
说着,她将锣挂上腰间,顺手又掏出个摄魂铃,刚想抬手一摇,便被一边的虞衡按住:“我说元小满,你当小爷是空气啊,跟你讲话呢。”
小满藏在刘海儿底下的眉微微蹙起,空出的一只手往少年身上一推,道:“我没空陪你玩儿。”
少年被推的后退半步,再抬起头时,漂亮的眼睛里堆满了不可思议:“你推我?你竟然推我!”
他冷笑一声,脑中浮现出这一月来她对他横眉冷对的模样,舌扫过腮边,虞衡恼了,双手一撑跳上供台,绕到神像后面,掏出四个大包裹,左右挎在肩膀上。
“本就是你阿爷让我带你回家的,既然你不乐意回,那我也不讨你嫌了。”
他跳下供台,右边肩膀上的包裹随着他的动作滑下,他伸手往上拽了拽,没成想那带子系的不牢,啪的一下,包裹掉在地上,摊出里面花里胡哨的饰品和衣服。
这些东西都是虞衡精挑细选后买的,个个都很宝贝,摔在这又脏又破的地方,可给他心疼坏了,连忙拾起不说,还小心翼翼地拿出个帕子,把蹭到泥土的饰品仔细擦拭干净。
期间元小满嘴巴抿成一条线,乜着他看了许久,才说了句话:“虞衡,你我不是孩子了。”
虞衡极讨厌她这样,俊俏的脸上满是不耐烦:“那又如何?凤饶早已避世,大魏怎样干你屁事啊。”
“可你我终究是大魏之人。”
他嗤笑,笑意中难掩几分不忿之意:“当年他们对我们施以暴行之时,可曾念过你我是大魏人?”
“他们不曾,元小满。纵你心有大义,不远万里携尸而归,可这帮人却还不是对你指指点点,避之不及。”
“明明赶尸昼行夜止,而你却为他们着想,念及生人避让,自己阴阳颠倒,是唯恐你身上阴气不盛么?”
“你且看看你的脸还有几分血色。”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个小铜镜扔到她怀里,继续骂道,“还有方才你躲着那小子干嘛,你见不得人吗?还是赶尸见不得人?”
元小满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确实气色不大好,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愿与他吵,只有些无力道:“我并非觉得赶尸见不得人,我只是怕……”
“我知道,怕人嫌你晦气,讨嫌。”虞衡白眼直翻,阴阳怪气地开口,“元小满你真是出息。”
元小满不欲争辩,将斗篷上的风帽扣在头上,右手微微一摇,铃铛声响,那些尸体们便闻着铃声,僵直地迈出一小步。
“你先回去吧,送完他们,我也回去了。”她领队在前,尸体慢步其后,学着她抬脚迈出门槛。
那死丫头一身的黑,光从挺直的背影上看,便就知道这是一头犟驴,虞衡说了一大通,仿若一拳打到棉花上,气得他眼冒金星,扶额喘气,缓了半晌,他扯着嗓子对她吼道:“你非得今天走啊,这雨后山路多滑啊,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百毒不侵百病不生么。”
知道他是担心她,元小满嘴角沁上一点点淡淡的笑意,她朗声回他:“他们的尸身今日便要坚持不住了,需得尽快下葬,盂县离此不过几里,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虞衡闷闷道了一句,末了,他背上包裹,追了出去,“既然不过几里,你就别嫌我了。”
那语气软软的,听着怪委屈。
元小满摇铃的手没停,回头看了一眼虞衡,这人身上背着大包小包,却还空出一只手来,捡了跟树枝,撵在一个掉了队的尸体后面。
死尸僵硬,虽不知疼痛,却晓得有人赶他,他“啊啊”叫了一声,脑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辨着铃声方位。
“走啊。”虞衡见他迟迟未动,树枝轻轻往他胳膊上抽了一下,他又“啊”一声,踌躇一下,果断地往左走了步。
虞衡见状,啧了一声,树枝往他右胳膊打了一下:“右面。”
那尸体似乎愣了下,然后慢腾腾地往右挪着步子,他生前耳朵应当不大灵光,所以死后难以听铃辨位,为了让他赶上大部队,虞衡只好用树枝一直敲他右胳膊为他引路。
正午时分,天终于放了晴,阳光穿过层层的云彩,泼在大地上,为世间添了几分色彩。
吃过了晌饭,沧澜卫短暂地歇息了会,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说了几句话,付陵光与徐氏商讨好前行的路线,回头便看见闻昭形单影只地坐在一棵老树旁,微低着头盯着一根红布条发呆。
他虽身着玄衣,可任着光,却能轻易瞧见上面颜色深浅不一,付陵光叹了一口气,生出几分无奈,这小子真是一点也不顾念自己身体。
付陵光找出一套干爽的衣服,拿了一壶酒,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把衣服换了,如今乍暖还寒,别冻着了。”
闻昭默默将布条塞进怀里,没接衣服,只伸手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行军时的酒通常很烈,一口入喉,宛如刀子剌开肺腑,刺辣灼人,闻昭乃身弱之人,承不起太烈的酒,喝了一口,觉得身上寒气散了,便将酒壶递了回去。
付陵光忍不住笑了,脸上疤痕歪歪扭扭堆在一起,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看:“你还不如换了衣服呢。”
闻昭起身,也不大在意自己是什么形象,扫了一圈沧澜卫,道:“上路吧。”
他话音将落,便听到远处有人唤他。
那声音浑厚,似乎携带着内力,闻昭闻声蹙眉,转身对付陵光道:“先行,我一会儿就追上。”
付陵光眯眼,视线落在远方那骑驴赶来的身影上,心中某种猜疑逐渐落定,他便知道他,从不可能听从母亲的安排的。
但事已至此,谁又能奈他如何呢。
付陵光摇摇头,随后对众人下令出发。
沧澜卫缓缓离去,而那两人便距闻昭越来越近。大概是这个时候,闻昭才发觉谢循已经很老了,老得倒真的像成了仙的高人。
他是青云山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久不出山,却声名远扬,一些人慕名而来,他都拒不相见,只整日里打打坐,侍弄侍弄花草。
这样一个淡泊名利,不问世事的人,如今却是为了他,不辞辛劳的下了山。
“阿昭。”谢循下驴,温声唤他。
闻昭从自己杂乱的思绪里醒过来,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眼底生出一分无措来,连着语气都沾了一丝愧意:“师父。”
时山尘默默站在谢循身后,目光落在闻昭身上,淡淡地打量他。
这个小师弟,主意总是很正。
他勾了勾唇角,嗤了一下。谢循听见动静,回头瞪了他一眼,张口骂道:“你笑什么?我怎么跟你讲的,是不是说你师弟若回来,你便给我把他看住喽。”
时山尘瞥了眼闻昭,吊儿郎当地开口道:“师父,我看了他三天,我也很不容易的。”
谢循盯着他,最后用搭在胳膊上的拂尘往他身上轻轻一抽,便扭过头不再理他,只对闻昭好言道:“阿昭,你可听师父的话。”
少年垂头,没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木木地站着,看得谢循愁绪骤生。他等了半晌,见他与自己僵持,便只好冷洌洌地道:“阿昭,此战,你必败。”
听此,闻昭眼中未有异色,仿若已经知道般坦然,谢循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问他:“你自己算过了?”
他点头。
“此去九死一生,可知道?”
“知道。”闻昭声音很轻,却有些沙哑。他知道这一事已经很久了,从他决定下山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了。
“阿昭,你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谢循问他。
“是。”他生于世上,前半生之中选择并不多,通常下,没有另一条路给他走,可这一回,不一样。
虽有选择,但他却不想避了,也不想为别人活了。毕竟羽翼之下,护得不过是骷髅脓血,枯骨一副。
况且此战若不去,北周大军直下,百姓难逃一死,他既然身为将,上护国,下为民,断没有弃军逃战之理。
谢循不再问了,从怀里掏出一根系着小符的红绳,递给了他:“戴在脖子上,不准摘下来。”
时山尘呷醋,瘪嘴道:“偏心,我怎么没有。”
谢循又瞪了他一眼,时山尘便撇撇嘴,对闻昭道:“拿着吧,师父闭关半月,便是为了这东西,你左右别都拒了他,让他难受。”
听见时山尘这样说,闻昭才伸手接过戴在颈子上,随后他跪在地上,对谢循一拜:“闻昭,拜别师父、师兄。”
谢循不答他,扭身离开了,独留时山尘站在原地,似笑非笑:“阿昭,且要死得其所哦。”
说完,他提步离开,只剩闻昭孤零零地跪在地上。风卷过他濡湿的衣裳,携着一股凉意沁在他的肌肤上,闻昭缓缓起身,单手抚在自己的衣领上,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颈上的伤疤。
死得其所吗?他扯出一抹自嘲的笑,眸子里嵌入了几分冷风的寒意,黑黝黝的,不见光,也不见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