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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源缘(全文完) ...

  •   九天云山,曲径通幽,月洒露重,珍珠漫野。

      云山之巅,天宫阁楼。碧阶玉墙,青桓琉瓦,一轮硕大的圆月悬挂后空,月华如灯,盈莹洒下,使整个楼亭在原本的云雾缭绕中更显出几分朦胧浩渺之美。

      华宫楼宇沿一线玉阶盘旋而上,来到最顶端的露台,青玉质地的石板反射出如水般盈亮的月光。

      一个人影凭栏处迎风而站,轻纱素袍,玉带翩飞,白玉般温润的面容微微上扬,其间的俊美与精致正是这天上地下任何功深的精雕细琢都无法企及的巅峰。

      他素来沉静波澜不惊,看似温和随意不惹人怯,却总会在举手投足及眉眼抬转间无声无息地流露出专属于他的、立于这浩瀚乾坤之上的领者之势。

      青篱上到露台在玉阶口处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侧头看过来一眼,而后又回过头去继续望着远处的烟波浩渺,一声没吭。

      心情不好?

      青篱眉稍轻抬,还是觉得该尽早过去找他说说话,三天了,一个人可别闷坏了啊。

      “看什么呢,看得这么传神?”

      他心情不好大概与他一个人有很大关系,这一路上来,青篱确实没看到另一人身影,不管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都没有。

      但青篱潜意识里觉得这话不好直接问,如若禾汐能自己和盘托出那才是最好。不然依禾汐的性子,要不是问不出,就是问出个皮毛。

      只有等到他自己想说,事情才会来龙去脉的托出。

      等他回话的当儿,青篱脚步尽量显得轻松的走过去,希望以此带起他内心哪怕丁点的愉悦。青篱来到他的身旁,却等了许久,久到青篱以为他就要忘了自己问他的问题的时候,他才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如远处那烟波般浩渺宁静:

      “栖若她走了……三天前……我带她来到这里,守了她一天一夜她终于醒过来,醒来后,我们愉快的相处一天,而后她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似乎接下来他要说的话让他打从内心中感到深深的诧异,而无法做到以正常的心境进行言说。

      见他又静下了,青篱于是带动一句以做鼓励,“什么问题?”

      只见禾汐嘴角似有一丝苦笑一闪而过,开口一句高开低走的语气宛若叹息:“她问我,可知道她的来处?”

      “呃……”这个问题这么一听,青篱竟也有了一丝怔愣。

      还别说,整个神域所有神民,甚至于凡世所有凡人,他同禾汐都是知道来处的,无外乎顺水而生,伴水而盈。可他们却还真是想象不出像水,却又与水有本质区别的弱水从何而来。

      她完全是一独立的生命态系,她的存在于世界来说似乎毫无瓜葛,她并非世界的必需,有她没她世界不会有任何影响。反倒是她的念恶让世界灾难来得猝不及防。

      这么一捋,弱水她倒是很多余啊。万物存在即合理,无非一物应一物。但弱水存在的合理性却似乎无处可寻。

      青篱思索半天,最后一手托着下巴,百思不解道:“她何来这么一问?”

      存在即有幸,有她就好,知不知她的来处这很重要吗?

      很明显禾汐同青篱一样想法,只是他承受了这问题的结局,便无法做到如青篱那般轻快的反问。

      他回忆一天前的情景,继续刚才的话语:

      “我听到她那个问题后,本以为只是随口一说,开始并没很在意,但随后我便见她认真的样子并非随口说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的回答于她来说非常重要,于是我想了很久,在我脑海里漫天世界浩渺乾坤无一不逐个思寸过去,然而却是毫无头绪。”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毫无头绪四个字。”

      听到青篱突然插来的这句话,禾汐哂然一笑,“那是我以为不重要,故而从没提。关于弱水的来由我一直不得其解,加之一直在与沉溺之性抗争,也没有多余精力寻找这个答案,昨日忽听栖若提起,自然无以作答。”

      “答不出便答不出罢,这有何要紧?”青篱嘴上虽这么说,但他早已深深感受到这问题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连他今晚入睡都不得安宁,可见栖若扔给禾汐这个问题是捅了多大的娄子。“你如何回她的?”

      “实话实说我暂不知道。”
      “然后,她就走了?”

      “……”禾汐轻眨了眨眼眸,晰长的睫毛在月光下似蒙了层淡淡的水雾,另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不,她不是自己要走的……”

      一句话停了许久,久到青篱以为他不想再说,久到远处的浮云终于飘了过来遮住了大半的月光,光线突然暗了许多,才听他再开口道:“……是我的回答让她被迫离开了。”

      “……什么?”
      “她源自于我的认知。”

      “……”
      “我丢失了对她的认知,故而也丢失了她。”

      “……”青篱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来,只觉费劲又费解,“什么情况?”

      “这一天里我找遍了所有地方,所有我能想到的可能与不可能的地方,无一缺漏,甚至连泽灵洞我都去掏了一遍,全然没有她的信息。”

      “泽灵洞?难怪我会睡不着,你既然去动了泽灵洞,那是我俩育形的地方。”

      里面的精灵之气一旦受到晃荡,青篱不知道禾汐是不是会受影响,但他确是实实在在会心神失宁。

      好在这泽灵洞在整个神域只他与禾汐能得其法进入,不然这般影响若是被不诡之人利用,多少会让他有些够呛。

      “我看你这一天是慌不择路,栖若如与泽灵洞有关,你我怎么可能不知。”

      禾汐陷入沉默,久久才听他叹息一声,“难道,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没有了吗?”

      青篱眸眼微转,虽然他也因为若大夫的不见心里感到不太好受,但他这一次似乎比禾汐冷静,他想了想,然后道:

      “凡事急不来,就如你说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没有了,这其中或许存在某点机缘,我们不妨静下心来等待她再次出现的那个机缘。”

      禾汐眼眸终于抬了抬,他朝青篱瞥来一眼,而后转身往一旁玉桌走去。

      “带酒了吗?”

      青篱一愣,随即笑道:“一醉解千愁,你想喝什么酒?”

      “解不了,不过想喝几杯罢了,要烈的。”

      “好说,今日沐阳瑜刚给带了不少酒到馆里,其中就有冬之阳,这酒醇厚浓烈,好喝又上头,你确实可以尝尝……”

      青篱话还没说完,禾汐掌心朝上伸了过来,“拿来。”

      青篱摇摇头再叹口气,挥袖往空中一握,接着手里出现一个永远也倒不空的酒壶。

      “倒是第一次见你急酒喝!”

      ……

      这不仅是青篱第一次见禾汐急酒喝,也是青篱第一次见他喝到微微带醉。

      月华落尽,旭日东升。九天之上硕大的红日被厚厚的云层遮掩,散漫出来的金光将烟波云浩映染成仿若被定格了的波涛天海。

      淡金色泛红的朝阳笼照整座云山,山巅楼庭露台之上,青篱不知何时已扒在桌上睡了过去。精致小巧的白玉杯盏静置一旁。

      侧对着朝阳,禾汐执笔而坐,面对着桌面上的一张素白纸张,脊背倾直,身形优雅又显沉静。

      金红色的阳光洒在他难以言描的俊美的脸庞上,细看之下会发现那晰长的眼睫下,眸中闪烁出的光芒竟也有了些许醉劲迷蒙之意。

      他与青篱饮酒一夜,一杯接一杯,并非像他最开始时说的那样只想喝几杯。喝起来时,好酒的青篱都被他震住了。

      与他比起来,青篱觉得自己只能算是个品酒的。青篱只知他爱喝茶,却不曾想他之所以爱喝茶,是因为酒喝着于他来说就像喝水那般,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其中的浓烈,也完全感受不到酒精所带来的麻痹之意。

      他似乎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透彻。

      青篱在最后趁着醉意在桌面上扒过去之前迷迷糊糊见他拿起了笔开始作画。一觉醒来,日头已退去了朝红,变得金灿灿,青篱直了个懒腰,顺势朝他笔下的画瞄去了一眼——

      嗯,没有意外,那画上之人娉婷秀雅娴静美丽如出水芙蓉,一头海藻似的头发宛若瀑布垂至腰际,不是栖若还能有谁。

      青篱原本作叹息状,脑子里飞快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去劝劝那作画之人,好让他不再那般郁郁寡欢闷头单思,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露出疑惑之色。

      “咦?”

      他突然发出一声,猝然打破了沉寂了一夜到天明的空气,声浪激起气流细微的波动,将沉浸在画作中的禾汐恍然间唤醒过了神来,整个人终于有了除去执笔作画外的其它神情与动作。

      他看着面前自己作的画,视线最终落在画中人那宛若瀑布倾至腰际的发丝上,眼底神色不由得露出几分惊异——弱水?

      然而禾汐还来不及细想,便听青篱在那道:

      “前一日,我在医馆后院桌上捡到一本册子。”青篱一经回忆便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捡到那本册子的时间正是你所说的栖若消失的那个时间!如此说来……”

      “什么?”

      青篱看着禾汐,“这是你第二次画这样一幅画了吧?”

      “何以有此一说?”
      “因为第一幅在我手里。”

      “……”
      “今日这么一看,我想前日捡到的那个册子大概是栖若放那里的。”青篱继续道。

      “……”
      “她回去过,我们却没有发现她,但是她将这本册子放在那里是何用意呢,她为何……”

      青篱话未说完,禾汐终于出声了——

      “在我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画这样一幅画。”

      青篱眨眨眼,看着禾汐,手向虚空中一伸,隔空万里从医馆他的房间掏来了一本由黄线订扎、封面空白、颜色淡如大海的手籍小册递向禾汐。

      “你看看,这画中人发上用的墨泽可是弱水?”

      禾汐一眼认出了那本册子,那是他的,上面一句一页记着他与弱水的九世因果。

      狐疑中他接过册子,打开来在他字迹最后一页处赫然附着一张美人图。

      青篱没有胡说,这图与他面前桌上摆的那幅别无二致,描画头发的墨泽上都铺了层弱水,清盈水迹浮于纸上,即不浸透纸稿晕墨,也未四处横流散溢,只在那发上暗暗流转。

      这是……

      他若有所思,将图从册上取出的瞬间,画面变至与桌上的那幅一样大小,而后将两幅相映重叠,竟真连最细微处的浅勾末线都丝毫不差。

      恍若同出!

      亦或者说……

      禾汐内心恍然一悟——

      今日这幅是或许是在一种与过往完全相同的状态下复刻出的意识深处的记忆。青篱那句话没说错,他这已经是第二次画这幅画了!而夹在册子里的这一幅应是第一幅。

      那么第一次的这幅是何时画的?它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手册里?这真的是栖若放在医馆院中的吗?如果是,她又是从哪得来的这幅画?

      思绪的洪流一但倾轧便再无可能复收归零,更何况潮思开洪的是禾汐。只要他有了某种意向,再加上具体的指引后,哪怕尘封再久古的记忆都能被他快速且准确的想起。

      从他闭上眼睛开始寻思那一瞬间起,身后云霞漫天流转,虚空中咣然一阵气劲无声荡开,神思迅速盈满世界上天入地萦山绕海。

      但凡有发生过的事迹,混沌茫渺终会有所记忆,即便那记忆早已随世界的更替混沌重组而粉碎,他仍能将其拼凑回最初的样子,只要他有心。

      与记忆甫一照面,他恍惚又听到栖若问他的那句:“你可知我的来处?”

      随后眼前光影流转,画面迅速定格——

      那是栖若初出的第一世。在菊崖岭。

      那时候青篱化形还没多久,心里心外总与他不太对付,各种小九九小动作可谓防不胜防。

      一日,他也是突然兴起,为了消消青篱来找他麻烦的兴头,好让自己暂时得几天清静,便画了几张美人图给他。

      那时世界初开不久,各处还处在萌芽阶段,不说美人了,连个像样的女神民都还难找。因此他的那几幅画便让青篱大为开眼,一高兴便开始与他称兄道弟和睦相处,甚至搬出了自己辛苦种葡萄来酿制的葡萄酒请禾汐品尝,顺便再邀他多画了几张美人,他好沿床贴一圈。

      难得青篱一头扎进了美人圈里不再找他麻烦,不过画几张画提提手的事,便应下了。

      作画的当时,青篱在他旁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那时他还不善酒力,本也随着青篱喝过几杯,再加之青篱呼出的酒气熏得他满头满脑,不知不觉便有些昏昏欲醉。

      到将青篱要的画画完,他已经进入了一个半沉醉的状态,恍惚间听到青篱一句话:

      “你喜欢的美人是怎样的?不妨也画一张挂在屋中,如此一来晨起暮落就像有人一直陪着一般,岂不妙哉!”

      青篱说完转身回屋了。

      那一刻有风声自耳际掠过,不知是不是因为醉酒的原因,他恍惚听到一个轻柔似水的声音随风而过。

      便也是因为醉了酒的原因,他在纸上竟用指腹凝聚心水调墨由衷画下了一个女子,又突然觉得他心目中的人不该如画给青篱的那些一样那么死板,便顺手再给她注入了些许生命源力。

      只是当画上之人开始盈盈而动之时,青篱突然从屋中跑了出来,一下子惊动了他,他扭头去看青篱的同时,整个人才从醉意中清醒过来。在他扭转视线的瞬间,他的袍袖带起一阵风拂过,盈盈而动的画像倏地自桌面飘走。

      其实那一刻,画并未飘远,奈何他神思归复清明后便似乎忘却了自己刚刚做过的所有。

      于是那由他心水画下的且被注入了生命源力的女子图随风飘出了庄园,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半成品,高不成低不就,在茫茫域野历经千年风吹雨打,污洪泥流,竟然兀自完成了后半段的进化,最后才在昆仑北面草原搁浅。

      貌源自他的心,心顺着他的意,意念却因他的忘弃而偏了心骨,又因莫名的思盼过度,其心走弱,绵绵如爱河情海,却空盈不盛一物,终自成弱水。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因一画而成念,因一念而成真。

      禾汐在青篱的注视下睁开眼睛。

      “我知道了。”他静静道,“她该回来了。”

      一阵风拂过,突然吹起桌上两张画像飘出了露台向着九天云山下飞向远方。一旁的小册子亦哗拉拉随风翻开,停在某一页——

      “以为芙蓉兴赏,不料苞开以情。”

      *
      禾汐终于知道了栖若的由来——她应他而生。

      所谓“应”,便是相互,她应他,而他需认她,如此方可长存,如若不然应势者将被归为多余而被世界抹除。

      他将栖若一经创造出便忘得一干二净,当时的栖若不过靠着半成品未能完全进入规则的状态在世间苟且残存了千年。后在酒肆与他相遇却未被他认出来那一回起,她应是陷入了被判定为无用者而自行抹除的规则之中。

      而在这个规则里,若想摆脱被抹除之危机,则需要再次受到承认,或者握拥强烈的仇恨羁绊晃动规则以争取几息存在之能。

      故而她才会匆匆忙忙中道生事。硬生生分离出另一神格瑶珊,不惜让暴戾掌控自己,另自己魂识不全,只为能与他多些会面之缘。

      而结果也确实如她所愿,他与她相交至深。她煞费苦心险些失控难回真身,却依旧不舍不弃追逐他至如今,心境情境以及时机都终于到了成熟的地步,果然就激起了他探索答案的决意。

      她本就应他而生,方方面面皆入他意,再加几世千年万年的爱憎纠葛,她早已入他心,侵他髓,无声无息深深融入了他沉静的面容之下。

      *
      景安城,医馆。夏风温凉,夕阳漫天。

      从大堂出后院的门被“吱呀”推开,紫色蝶花裙尾随着步伐轻盈晃荡,一道娉婷秀雅的身影跨过门槛进到后院,海藻般铺满后腰的长发在夕阳下柔光泽亮。

      她脚步轻盈,绕过庭廊,下到院中径直往一侧房间行去。梧桐树下一道沉静优雅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白衣随风轻拂,举手正拢一片树叶。

      栖若心跳猛的一快,却未停脚步。她不自觉的满眼含笑,唇瓣温扬,很快来到他的身后。

      她伸出双手轻轻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

      禾汐微动了动身,视线从树叶间收回。

      栖若无比留恋的在他背后蹭了蹭。四下很静,只听风声徐徐。

      过了很久,栖若才松开抱住他的手,绕步走到他面前,低头俯身道:“栖若前来请罪。”

      禾汐垂眸看她,许久才道:“何罪?”

      “我不该仓促任性一念之差滋长溺性……”

      回想过往,栖若眉头深蹙,满怀自责。

      “……大人以为芙蓉兴赏,不料芙蓉苞开以情,此情却自私蛮横,害你往来八世烦年,而今芙蓉拾忆归来,自知闯下诸多大祸罪孽深重,虽万死不能还……”

      “错了。”
      “……”

      栖若话还未说完,禾汐突然出声打断。栖若顿住,却未抬头。

      半晌,禾汐才又开口,他道:“并非是你不记,而是我一直在弄丢你……并非是你在闯祸,而是我始乱终弃埋下祸根……”

      栖若正埋头认真听着,只见对方伸过一只手来,白净修长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拉过去搂入怀中,他的声音清润低沉,带着点淡淡的执着——

      “若是要降罪,追根溯源,那也理当是降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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