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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统万城 ...

  •   “裳裳,醒醒。”姬苏拍着酣睡同伴的脸。

      “唔...头好疼,怎么了?”姜黄裳吃力地爬起来,环视四周。

      她怔住了。

      清晨的薄雾游荡在荒原的每寸草皮上,昨夜的盛宴似乎只是场幻梦,泊在碎月上的渡舟,四面八方而来的部族牧民,十六匹铁甲森严的铁浮图——

      现在梦醒了,只有零零散散地被压倒了的长草,还在证明昨夜这里确实有人摊开垫布席地而坐。

      姜黄裳的脸变得铁青,她一下子醒了,站起来漫无目的,想要穿过那些寒冷潮湿的迷雾,去找那个叫龙琉的蛮族武士。

      她跑了一会,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拨开最后一段大雾:

      姜黄裳以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她做了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之后,除了她自己和她唯一的朋友,一切都像坍塌的回忆,几个时辰前还驻扎着几十户帐篷的牧民部落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光秃秃的草皮,草皮上凹着压帐木的痕迹。

      一夜之间,人走楼空。

      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她打了个抖,握着自己腰间的刀,瞳孔发颤。

      “我们...被他们抛下了?”

      上气不接下气的姬苏从后面跑来,拽住姜黄裳的手。

      “裳裳,你看那边!”

      错愕的方士扭过头,钉在深土里的木桩出现在一片雾气中,木桩上系着两条长绳,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蹄不停刨地。

      “他们还留了马匹给我们?龙琉那家伙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先过去看看吧?”

      两人走近了,马儿才停止了甩尾,马头焦急地伸了过来。

      马鞍上赫然插着一柄羊皮卷,姜黄裳拔下来查看,登时陷入了沉默。

      “上面写什么了?”姬苏焦急的问。

      方士将羊皮卷递给了她,眺望远方无边的黑色山脉。

      姬苏的瞳子凝住了。

      『帝北狩,四部叛离,帝崩,万统城大乱,尔等速弃青州,遣回关内,吾已返城,勿追勿寻,别已。』

      羊皮卷的末尾,潦草的单字“龙”显眼无比。

      “我们怎么办?”姬苏呆呆的问。

      “姬公主,选择的权利在你手上”姜黄裳安静的扭过头“龙琉教过我怎么回中原,看见远方的山了么?背向它,走敕勒川,两月有余就能回到关内。”

      “不,不是...”

      “大辽的铁皇已经死了,姬公主,您去了万统城也没有任何用,现在的青州正在上演百年前纷争,而青州已经没有了那个耶律家族,如今的青州,是达尔罕部的天下!达尔罕的族长已经死了!”

      姬苏的面色苍白,她紧紧拽住上马的同伴手腕,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们走,离开这里。”

      “不...我要回去找他!”

      “找龙琉么?”

      “是。”

      “你原来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啊,姬公主。”姜黄裳笑笑。

      “我...我找他跟他的身份无关。他的父亲死了,是么?那他回万统城...他也会死在那里的!”

      “我们又能做什么?我们连一支训练有素的游骑兵都对付不了!我们去万统城只能和那个家伙一起去死!”

      方士的脸扭曲而恐怖,她要比姬苏更了解这片草原的阴云,其实铁皇死在城中的事已经发生好几天了,数位被放到青州边疆镇守秩序的皇子都着急的骑了快马想要赶回去,中途却被一支支早就埋伏好的暗箭射杀,有着铁皇血脉继承帝位的皇子越来越少,至到青州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还流淌着达尔罕部铁皇的血脉,满载铁甲和羽箭的渡船才来到了龙琉的面前。

      那是命运啊,无可更改的,青州内部厮杀几千年的命运。

      “姜黄裳!”姬苏罕见的喊出了她的全名,几乎是命令般的语气。

      “我在。”

      “你是我的镖师,对么?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是我父亲为我找的帮手。”

      “是,殿下。”姜黄裳默默低下了头。

      姬苏拔出她腰间的刀,刀垂在她的肩上,沉重威严。

      “带我,去万统城。”

      “您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

      姜黄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您知道怎么去万统城么?”

      “我问过嫲嫲了,朝着那座漆黑的雪山,一直笔直的向前就是万统城,我们,去万统城找他!”

      姜黄裳抬起头,直视大宋公主坚毅的目光。

      她忽的觉得这个孩子活过来了,不再像以前只是一具安静的木头人偶,她的瞳子里点燃了火光,那是她巨大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实现的心愿。

      那你还能去拒绝她么?那是她此生第一次为自己下的抉择。

      “好,那我们走啊,殿下!”姜黄裳大笑着跳上马鞍,勒住马绳。

      姬苏呆呆的看着她的朋友卸下伪装,还是和过去一样丝毫不在乎后果。

      “走啊,殿下!我们去找你爱的那个男人!”

      姜黄裳大吼,她抓女人的手,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另一具马匹的马鞍上,破开大雾纵马狂奔。

      ————

      “很多年以前,我的先祖来到这里,用石头垒起高大的城,他们在暴雨里点燃了火,向青铜的鼎投入马皮,割开自己的手腕滴入鲜血,获得了一张硝红色的皮革,然后他们泼墨,在革上绘下龙牙与狮鹰,这旗帜在这城的天空飘舞,宣告着达尔罕家从此君临天下。”无火的金帐内,年轻的铁皇坐在阴影中的王位“现在你们告诉我,要我放弃这荣誉的城,南下迁都?”

      他阴冷的五官被坚硬的皮衣笼罩,像是坚不可摧的铠甲,他手下的臣子仕人无一例外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是因为现在的金帐里滚动着一颗人头,而那颗人头的嘴在几分钟前吐出了他们一齐附和主张的迁都二字。

      杀人的刀还在铁皇手中,茵茵的血从刀尖垂落,染红了金帐奢华的兽毯。

      效忠于达尔罕部十几年的老臣们忽然就后悔了,他们不该召回这个被逐出万统城的世子,他们以为是世子曾经懦弱无刚惹恼了先帝,才会背离家乡,却不曾想是当他真正坐在宝座上,展现的是如历代铁皇一般的狠厉。

      “凡谈迁都二字者,皆斩!”

      铁皇抛掉手头的刀,刀磕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每个匍匐的臣子都畏惧的抖了一抖。

      他一步步站起来,越过这些跪拜在他脚下的臣子,拨开金帐的一线——

      巍峨的神山向着南麓的万统城投下阴影,光线伴着起伏的山势渐渐消弭,当最后一抹黄昏残阳消逝在青州荒原前,他看见了远方模糊渺小的影子,像是两匹马儿,而马儿上坐着风尘仆仆的人儿。

      如今的铁皇叹出长长的一口气。

      “诸位臣子,有谁还记得敕勒歌么?”

      没有人敢回应这位暴君的话。

      “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谁都有自己跨不过去的城啊。”

      他居然无意识的笑了起来,甩开身后的账布,留下满帐不敢喘大气的臣子。

      着甲的近军将领立刻上前一步等待指示,铁皇拍拍他的肩膀,笑容轻松。

      “谢叔,这些日子里跟着我,劳苦你了。”

      “能为铁皇效力是我的荣幸!”年过三旬的中年人伏低了头大声开口。

      可铁皇只是笑笑,摇了摇头。

      “来,跟我上城墙,我们去看风景,就像你小时候带着我去一样!”

      铁皇忽然间牵起对方的手,对方错愕的跟上步子,一时间居然分不清自己身前的人是整个青州的君王还是那个小时候跟着自己跑的世子。

      一路都有跑动的将士,搬运器械箭矢,一路上都有和铁皇行礼,铁皇只是礼貌的笑,和每一个与他有目光交流的人点头示意。

      他们攀上古老的城墙,在一处城垛上眺望,燃烧的黄昏像是将整片草原都点燃了,草海上泛滥着昏黄的光。

      “谢叔,你今年几岁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老了好多。”

      “回铁皇,今年三十四岁,身体并无大碍,仍能上马杀敌。”

      铁皇摆摆手。

      “在这里没有人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我现在可以不是铁皇,谢叔。我现在只是龙琉。”

      年轻人露出干净的笑,他的瞳子万里无云。

      “您...”中年人愣住了,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叔,你现在还喜欢我姐么?”

      “这?!”他一下子羞赧起来,目光错向别处。

      龙琉一下子笑了起来,侄子一样拍着叔叔的肩膀,亲密无间。

      “我姐的丈夫前几日战死了,她如今成了寡妇,我也知道她是喜欢你的,我来下令婚配,你别担心,有人跳出来反对的,我就砍了他。”

      “可是...可是...”中年人的脸又红又绿,他大概有很多年很多年都不曾想过这桩事了,只是在青州起风的时候回过首去眺望一个方向,很久很久都不再动。

      只是远远地眺望着,眺望着那些不可再追的温情,直到天荒地老。

      “谢叔,收下吧。”龙琉缓慢的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被称作谢叔的中年人骤然读出了铁皇的言外之意,他紧张的用眼神询问,却只是看见一双昏暗的眸子。

      “其余两部驰援万统城的骑军不会来了么?”

      “还忠于我们的人已经被杀光了,前几日夜里我带来的人就是最后剩下的忠臣,这些人已经给了我们所有的忠诚,即便再怎么愚忠,他们也无法背叛自己的族人和牛羊,我们已经孤立无援了。”

      “怎么会...”中年人的瞳孔里泛起巨大的阴翳。

      “别怕啊,谢叔,你不是还要和我姐姐结婚的么?别怕,我会搞定一切的。”

      龙琉抓紧了厚重的兽毛大衣,这件宽大的衣服笼住了他的少年身体,让他变得如同一位皇帝般坚硬如铁。

      “万统城还能守不少的日子,可是这没有意义了,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今夜我们放开了肚皮吃,让那些小伙子们多吃点肉和美酒,早晨的时候,我开门带着所有骑卒出去冲杀,我死了,青州的铁皇就会易主,这几个月的战争已经消耗了太多青州的根脉了,不会不重用你这样的将军,谢叔你信我么?我会”铁皇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你们活下去的。”

      猩红的天光在云间游走,将年轻人的瞳子染成大海一般的波涛。

      “不行...”

      “听令!”铁皇忽然狠狠一掌抽在中年人的脸颊上,城墙上戒备的士卒们都被吸引住了,他们看着自己的将军被铁皇抽倒,漠无表情。

      “违反铁皇的话,即是死罪!我罚你流放戍边!带着所有家眷离开这里!”

      中年人捂着溢出血丝的嘴角,目光呆滞。

      “滚!”铁皇狰狞的大吼。

      夕阳血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皇回过神来,一点点干笑着扭头,看着城墙下的两个人儿。

      ————

      “我们要在这破石头城的城门前坐多久?”姜黄裳百无聊赖地问。

      “不知道。”姬苏笼起自己的袖子。目光黯淡“他不愿意开城门放我们进去,那我们就等。”

      “他们打起来我们岂不是要白白送命了?”

      “....可是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们已经围着万统城找了很久了,没有其他的路能进城。”

      “唉。”姜黄裳抱着自己的膝盖腿儿“我陪你我陪你,但是蛮族人冲过来的时候,我们要立刻离开啊。”

      姬苏点点头。

      隔着城门,零星的城内光景在脑海里渲染,她还是会无法控制的想象城头上那个冷漠的君王,他在城里会以怎样坚毅的姿态行走,会以怎样陌生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想见一见他,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姬苏悚然间发觉她并不真正知晓这个男孩,她只是见了他男孩子顽劣的一面,少年郎得意骄傲的一面,却没有见过他在权力中手腕如铁的一面。

      他是君王家的孩子啊,他是达尔罕家的世子。

      这十几年间他被逐出万统城是如何生活的?为什么被逐出之后却还是要回到这里,扛起祖祖辈辈的基业挣扎?他不是最喜欢自由了么?

      “门开了!”姜黄裳猛地起身,拽开发呆的姬苏,一连串咔嚓声后,庞大的城门轰然洞开。

      姜黄裳打了个寒蝉,漆黑的城内铁光森森,她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无数穿了甲的男人在马上静候,等待出征的千军万马就在他们的前方。

      而千军万马的首,是她们熟悉或者又并不熟悉的人。

      姬苏呆呆地走近了,一步一步的,除了那个身影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达尔罕部落的十六岁铁皇沉默的跨上马背,他一件件披上沉重的铁甲,面铠如鬼,俯视他那从中原之地赶来的小小妻子,不似他想象中的娇小华贵,只是一双倔强的亮亮眸子,灰黑灰黑的风尘脸蛋。

      姬苏走的近了,和他对视。

      他摸了摸还未同床过的妻子脸蛋,动作轻柔:

      “抱歉,我的第一位长妻。我本该允诺你以这片草原的母后福泽天下,赐你达尔罕部落的雪母之名,让你诞下达尔罕家的子嗣血脉...”他笑了笑,口吻轻盈“清晨日出后,达尔罕部落的男人们都没回来,便叫那些怀里揣着银刀子的女人逃跑,叫那些还未长大到轮子高的男孩们乖乖听话,乖乖的活下去,哪怕当个奴隶。”

      姬苏扯住他的袖子,目光炯炯:

      “那你呢?”

      “天穹的雄鹰赐予达尔罕家以勇气和尊严,长生天赋予我们滚烫的鲜血去厮杀,赋予我们坚铁的白骨成为武士,祂让我像帝皇般统御这个家族,杀死草原上的阴谋与叛徒...我的长妻,你明白么?”

      还未成年的男孩甩开对方的手,铁甲环绕间,他已死死握紧马绳。

      “我是达尔罕部的世子,如今我的父亲死了,我便是新一任的铁皇,我率领着这些男人们,要去捍卫男人们的妻子和牛羊,这是我的职责与天命,我生来便是他们的王,福泽武神的亲吻,与他们共同死去,共同荣誉。”

      “你让你的妇孺子民逃跑,自己却赴一场必败的战争?草原那么大,你明明可以有幹旋的余...”

      “铁皇的王位,不能坐懦弱的青州之子。”

      他再一次笑了,哪怕隔着面铠的森森铁面,他的那股骄傲气也依然热烈。

      “更何况,我有了一位妻子,我要守护的东西也终于不止只是我的子民,还有一位妻子。”

      “我要守护我爱的人啊,姬苏。”

      “我的妻子,我人生里的第一位女孩。”他重重摁在姬苏的脑袋上,揉搓“你看起来不像汉人的贵族子女,脾气古怪,但我喜欢你的瞳子,干净,温柔。虽然你有些冷冰冰的,但我知道这是你用来保护自己的壳子。”

      “......”

      “从小的时候起,我拥有的东西就不多,哥哥们都很厉害,我不是得宠的那个孩子。”

      “嗯。”

      “你可以对我说一句话么?哪怕只是骗我,只是无心的敷衍。”

      “你...想要我说什么。”女孩的唇齿干涩。

      “说你是我的东西,是我龙琉.达尔罕.犹柯赫图的女人...是我除了家族外唯一拥有的东西。”

      青州的风拂过蛮荒的大地,千千万万的无名野花在少年和少女的脚下起伏如海,千千万万的古老星辰在少年和少女的头顶熠熠生辉。

      女孩凝视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的开口:

      “我是龙琉.达尔罕.犹柯赫图的女人,铁皇的妻子,雪母。”

      男孩静静地看着她,而后拍拍她的后脑勺,尖锐的铁指撩过她翻飞的纤细乌丝。

      “谢谢。很久很久了,我以为自己不再会拥有除家族之外的东西...直到你来到我的面前。”

      他拔出刀,将刀面平放在女孩的肩头,缓缓开口:

      “达尔罕部的雪母啊,天边的流云为你降下雨露,远方的山脊为你遮挡冬风,铁皇的剑与袍庇佑你娇嫩的身躯,愿你将平静的迎来死亡,走向那金色的大门与城。”

      而后他挥舞马鞭,青州神骏带出疾风与烟尘,毫不犹豫地咆哮着冲出达尔罕部的石城。

      无数千军万马追随着他的背后,带起天崩地裂般的震响,烈火的朝霞在远方的天穹浮现,达尔罕部的铁骑乘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光,跨过了奔流寒冷的白衫河,武士们疾驰着拔出马刀,要在战场的同族尸骸上垒起自己新的白骨。

      他们奔向远方,奔向浩浩荡荡的远方。

      天际线尽头的那一抹浩荡铁色,便是他们的终焉与坟墓。

      很多年很多年后,姜黄裳依然清晰地铭记着那个男孩眼角眉梢间的高贵,你可以叫那样的男人战死在沙场,却不能叫他屈辱地死在他的家园,看着他的子民们一一死去。

      那是头狮子般的青州男孩,他还未长大,却已随时准备好摩亮自己的爪牙,用胸膛间的热血证明祖宗的威严和铁血。

      她们默默地站在风中,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直到她们听见了远处的厮杀声,才扭过头,愕然地看到一大片飞舞的白色:

      是达尔罕部落的女人们。

      她们头披丧服般的白布,手里篡着割肉的小刀,死死地看着姜黄裳身旁的女孩。

      “你们,逃跑。”

      女孩面无表情的下了命令,用她生涩的蛮族语言。

      女人们沉默如礁石,有一位达尔罕女人开了口,粗糙的年迈嗓音沙哑如石。

      “是您作为达尔罕部雪母的名义么?”

      “是我作为达尔罕部雪母名义下的命。”

      她一顿一错的开口,字如钟鸣:

      “只要你们还活着,达尔罕部的血脉就没有断,你们的铁皇希望你们苟活下去,哪怕成为奴隶。”

      寂静。

      万顷的寒风席卷草原,将无人居住的空帐篷吹的猎猎作响。

      女人们的马面裙翻飞,小刀的银色反光渐渐垂下,不再跳动着清澈的光。

      她们慢慢的走了,一个,两个,面色铁青地离开,脚下像是有千斤重。

      忽地,一叠被折的端正的衣物捧到了她的面前,是一个幼小的女孩捧着衣物,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她的面前。

      “你是谁。”

      “您的侍女。”

      “你手里的衣物是?”

      “您本该在大婚时穿的裙罗。但我们的铁皇已经离去,尊贵的他让我在他离开后,将这叠衣物交付到您的手上。”

      女孩沉默地接过衣物,看着昂贵精美的家族刺绣,什么都不说。

      小侍女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您是我们部落的雪母,但我们的铁皇仁慈,说中原的汉人不应当遵循草原的礼,他希望您接过这身衣裳,再寻一个人家娶嫁,忘掉这血腥的草原厮杀。”

      姜黄裳看着她的朋友在寒风中站了很久很久。

      她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说谢谢。

      小侍女走了,空地上只剩下两个外族人,风如箭矢般游走在统万城的每个缝隙,冷的人骨头都要起霜。

      “裳裳。”姬苏忽然开口“你饿了么?我们去讨些肉吃,走吧?”

      “你没事吧?”姜黄裳担忧地看着她

      “没事。”姬苏轻松的笑笑“我们能回中原了,应该开心啊,我怎么会有事呢?”

      “可你的眼神...”

      “我只是有些累了。”

      姬苏的语气忽然间困顿下来,变得低沉而缓慢。

      “裳裳...我有好多问题想问。”

      “什么样的问题?”

      “天上为什么会下雪?大雁为什么会南飞?人为什么...会死?”

      姜黄裳怔住了。

      姬苏根本不管她的呆滞,只是自顾自的笑着开口,笑容空洞“天上会下雪是因为神在哭,大雁会南飞是因为他们要归乡...但人又为什么活着呢?”

      姬苏走了,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在空荡荡的万统城里走,她明明是这个城邦的雪母,却走的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无家可归的孩子。

      姜黄裳看着她一点点走远了,终于蹲在一个角落,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

      ————

      一个时辰后,穿上小侍女准备的嫁衣,姜黄裳和姬苏换上两匹快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出了城门。

      她们沉默的骑着马,背朝雪山。

      “你会唱敕勒歌么?”姬苏忽然问姜黄裳。

      姜黄裳摇摇头。

      “前些日子里你一直在和龙琉出门找路,我在村寨里呆的无聊,就让嫲嫲们教了我这首歌。”

      眼角泛红的姬苏笑笑,她咳了咳嗓子,像是要调整心情似的,悠悠唱起歌儿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

      女孩从胸口摸出一杆箭,狠狠扎在同伴的背上。

      『见牛羊。』

      姜黄裳怔住了。

      “你做什么...”她嘶哑的说,熟悉的晕眩感重新涌入脑海。

      “是那天你中的毒箭,这么多天下来,毒效不强了,你还服过解药,不会死的。”

      姬苏温和的笑笑,凑近了,放下对方颤抖着想要抬起的手腕,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上。

      “告诉我的父亲,我在青州嫁人了,过的很好,有很多孩子,别让他担心。”

      “我走啦,去找我的男孩去了...对不起啊,裳裳。”

      她松开了手。

      姜黄裳失控的嘶吼,她竭力想要抓住她的手,却只是难堪挣扎。

      她走了,终归是在逃跑的路上回过头,一往无前地朝着她的丈夫奔去,大衣翻飞。

      那是她最明亮的瞬间,日夜更替,燃烧的曦阳天光下,她简直像是一颗划过天穹的火流星,美的惊心动魄。

      她在皇宫中行走了那么多年,却从未有此刻般高贵而不可侵犯,她在熊熊燃烧的一次日出下纵马狂奔,荒蛮的风卷起她流云般的长衣,抖掉束发的簪绳,让那蓄了很多年的,生漆般乌黑的长发随风狂舞。

      她策马奔向她的丈夫,双手空荡。

      姜黄裳伏在马背上,寂静无声的哭,胸膛里那颗滚烫的心乱如刀麻,她回过头看她的朋友奔向那一抹铁色的地平线,看着她洁白的羽翼奋力高飞,看着铺天盖地的羽箭落下,将她染成血一样的瑰红。

      纯白的鸟儿坠下天际,去到他的身旁。

      姬苏跌下马,清清亮亮的眸子倒映出草原的星辰,恍惚间,仿佛有温热的马奶在她的鼻翼下蒸腾,暖和的香气萦绕着她,还有一双紧紧牵住她的有力大手。

      她轻轻地笑了

      “这个地方真好,有漂亮的天,浩瀚的地,和爱我的丈夫。”

      女人倒在一具铁铸的死去武士身前,笑容轻淡。

      那个叫姬苏的孩子死了,死的轰轰烈烈。

      姜黄裳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忽地想起和姬苏的第一次见面,远嫁的和亲公主掀开帘布,只是要见一见这个父亲请来的帮手。

      她是那么认真的看着她,像是确认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她,不是一个被世界和父亲抛弃了的小女孩子。

      青州已是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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