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号风球》左右月

69、69.在世界安静的时刻

　　冯轲睁大眼睛，颇无辜又沉痛地说：“阿四你上次骂过我心术不正以后，我回去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干脆去了柬埔寨禅修，没有带手机，没想到爹地竟然出事了。”
　　他眼珠一转，打量着卢斐，疑惑地反问：“不过阿四，你为什么不在爹地那里，反而在别人的抢救室门口？”
　　他向卢斐伸出手，十分客气地打招呼：“你好，我是冯轲，冯轸的二哥，你应该还记得我。”
　　卢斐与他握手，冯轸推了冯轲一把，语气很差地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冯轲慢条斯理整理着被冯轸弄皱的衣领，还是笑着：“卢斐跟了我好几年，他死得太突然，我理应负责照顾他的家人。”
　　“卢斐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冯轲歪着头，神色很天真地说：“阿斐死后有知的话，应该更不想让你来照顾他阿妈吧？毕竟他阿妈的车祸，是因为你啊。”
　　“你在说什么？”冯轸听见他后半段话，脸色“唰”的一下白了，额头滚下几颗冷汗：“什么意思？你讲清楚，什么叫因为我？”
　　冯轲惊讶地说：“卢斐没告诉过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卢斐听见冯轸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他想让冯轲闭嘴，不要继续往下说了，可他被困在丹尼斯的身体里，没有资格讨论卢斐的事情。
　　他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墙上，看着冯轲故作沉痛的表情，看着冯轸变了又变的脸色和又开始湿润的双眼，周围的空气压下来，他自己也觉得呼吸困难，又烦躁不堪，身体里好像有把火在烧。
　　卢斐不想再看到他们的脸了，他的眼神乱飘，一会儿盯着地上的水渍，一会儿看着抢救室门口暗下去的指示灯，还有冯轲皮鞋边缘沾上的泥土，发红的泥土，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忍无可忍了，听着冯轲和冯轸的争论，血管在身体里一根接一根爆炸。他踢翻面前一只垃圾桶，他受够了被可怜、受够了被亏欠，沿着最近的路往外逃跑，只想离冯轸越远越好。
　　等卢斐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土瓜湾那座天后宫门口的石阶上，红灯笼在他头顶正上方，被潮热的夜风吹得晃晃悠悠，连着灯笼散发出的晦暗红光一起摇曳。
　　他摇摇头，晃出脑子里冯轸的声音，马上要哭出来的声音，扶着墙壁站起来，推了推宫庙紧闭的朱红木门，竟然没有锁，他一碰就“嘎吱”一声自己开了，一股线香味飘了出来。
　　卢斐情不自禁地往里走，一抬头便与高台上的天后神像对视，天后见他，不怒也不嗔，只垂目凝视。
　　神像前的供桌上有一对月牙形的红漆茭杯，有手掌大小，表面因为常年的摩挲变得光滑，握在手上好像随时会滑落。
　　卢斐跪在神像面前，念念有词，随即掷出了茭杯。茭杯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卢斐抬头去看，一正一反，圣杯，是允的意思。
　　他捡起茭杯，抬手再问、再掷，依旧是圣杯。掷出第九个圣杯时，他停下了，庄重地把茭杯放回供桌，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如释重负地笑笑，转身离开了天后宫。

　　卢斐离开得突然，像失了神智一样，冯轸撂下冯轲想去追他，但卢斐跑得飞快，冯轸好不容易在医院楼下追上了，卢斐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在他脸上用力打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恍惚的一瞬间，卢斐可能上了巴士或是的士，连个背影都找不到了。
　　冯轸心里发慌，打给助理让她安排寻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忽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以前以为卢斐串通狗仔拍下那张害自己声誉大损的接吻照片，不过是为了报复他结婚这件事，从没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
　　他不该那样意气用事的，他现在连那个女孩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他替自己出了气，却害了卢斐一家。
　　这样的他，到底还有什么资格每天纠缠卢斐不放？难怪卢斐要躲他。
　　冯轸垂头丧气在街上走着，先是路过了天后宫，他想进去看看，可宫庙门口挂着一把厚重的大锁。
　　他接着走到丹尼斯住着的大楼底下，他知道卢斐不会回来，但还是想碰碰运气，搭电梯上楼。
　　电梯的灯又坏了，一闪一闪的，跟他第一次来时一样，当时是春天，现在已经盛夏了。在去拜访丹尼斯前，香港大部分有名的侦探，冯轸全找遍了，没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灵媒的话也含糊其词，连卢斐是生是死都给不出答案。
　　那天冯轸处理工作到深夜，开着车鬼使神差到了红弦附近，想到这是卢斐过去爱去的酒吧，下车打算进去喝一杯。
　　冯轸在吧台最靠边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威士忌，等上酒的时候忽然发现面前的台面上摆着一张名片，神探新星丹尼斯，香港钱德勒，经验丰富，嗅觉敏锐。名片上还附了电话和地址，冯轸试着拨出去，却打不通。他拎起那张名片，自称神探的骗子他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酒保给他上酒时，他想把名片给酒保，让酒保帮忙扔掉，可刚要伸手时，冯轸又犹豫了。
　　万一呢？万一真的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神探呢？万一他真的能找到卢斐的下落……
　　他盯着丹尼斯的名片看了好一会儿，把小费压在酒杯下，开车去了名片上的地址。大厦破旧不堪，电梯晃晃悠悠地上升，好像随时会停在半空中。
　　刚出电梯，他就听见走廊里的争执声，每走一步，他心里的疑虑就多一分，但既然已经来了，他还是想试试再走。
　　冯轸继续往前走，帮丹尼斯付了房租。实话实说，他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丹尼斯身体里的人已经是卢斐了，但丹尼斯身上就是有一些东西，像绒毛一样落在他的身上，随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觉得身上发痒，好像有些东西正在这个春天破土而出。
　　他要怎么放手？如果他应该对卢斐放手，为什么命运要把他推到这一步？如果真的有主宰命运的神明存在，为什么她只是把那张名片放在冯轸面前，然后就什么都不做？她在开玩笑吗？
　　冯轸用钥匙打开丹尼斯家的门，卢斐果然不在，他躺倒在卢斐的床上，闻着卢斐的味道，几个小时不见，他已经开始想卢斐了，好像他们又生离死别了一次一样。
　　小茉莉走过来，没上床，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冯轸觉得它的眼睛今天特别湿润。
　　他抱着卢斐的枕头，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醒来时，手机里多了快一百个未接来电。他拉开窗帘，照着晨光边揉眼边回重要的电话。
　　在冯轸睡着期间，发生了两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冯铎铮再次病危，医生会诊过后，认为没有清醒的可能了。
　　第二件事，卢斐凌晨时进入了郑莲香的病房，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后，忽然把病房门反锁，接着关闭了郑莲香的呼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