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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轻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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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不敢松开手,捂着卢斐的嘴拉着他到后门的巷子里,对他说:“我现在松手,你不要叫。”
卢斐点点头,阿飞试探性地松开手,看见卢斐大概因为吃痛,死死咬住了嘴唇,整个下唇都被咬的鲜血淋漓。
卢斐很听自己的话,阿飞忽然意识到。而且他比卢斐大几岁,卢斐很想和自己做朋友,他自以为是个小秘密,但阿飞看得很清楚。
动物性的生存本能告诉阿飞,要操纵卢斐是件很简单的事。
“不要告诉你爸爸妈妈,知道吗?”阿飞一边擦着满头因为惊吓而出的冷汗,一边说。
卢斐痛得站不住,扶着墙慢慢蹲下来,抬头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阿飞,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你别怕,我不说。”
“你跟你爸爸妈妈说了,我就会被他们赶走,只能回去吃垃圾桶里的东西,所以你千万不能说。”阿飞不放心,再次叮嘱道。他下意识的操纵自己眉眼下垂,做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可怜相,故意去诱导卢斐的同情心。
卢斐无力地点头,阿飞这才想起来,要给他处理伤口。他按自己的经验,先去接了一盆冷水,冲在卢斐的伤口上。
卢斐别过头,不敢看自己腿上红白相间、布满大大小小水泡的伤口。阿飞很怕爸妈知道自己被烫伤,卢斐就咬着牙不让自己叫出来,实在忍不住时才低低呻吟一声。
阿飞听见卢斐压抑的呻吟,心里烦躁起来,冲了三盆水后说:“我去给你买药膏,你先回自己房间,千万、千万不要让你爸爸妈妈看见伤口,记住了吗?”
卢斐认真地点点头,上楼梯时伤口被扯的生疼,又不敢发出声音,硬生生抓住扶手一点点挪着,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房间,在床边坐下,等阿飞回来给他上药。
时间过了这么久,卢斐想到那个下午时,痛和害怕都忘的差不多了,只记得阿飞拿了药膏回来,蹲在床边,动作轻柔地给他上药,药膏冰冰凉凉地覆盖住伤口,刺鼻的草药味飘在空气里。
卢斐低头看着阿飞头顶的发旋,好奇地伸手摸了一把,阿飞的头发意外的软。
阿飞像被电到一样,从地上弹起来,皱着眉问他:“你在干什么?”
卢斐以为阿飞又生气了,不敢说话,懊悔不止的时候,阿飞又蹲下来,给他的伤口贴了一块纱布。
“你自己会上药吗?”阿飞问。
卢斐摇摇头。没受过伤,就不会有上药的经验,更何况那个伤口看起来很可怕。
阿飞叹了口气:“那以后我每天来给你涂药,你最近记得穿长裤,不要被别人发现这个伤口。”
卢斐点头如捣蒜,信誓旦旦地说:“我发誓不会跟别人说的,你不要害怕。”
你不要害怕,听到这句话时,阿飞的心忽然像被毛茸茸的猫尾巴扫过一样,被一阵轻柔温暖的痒意覆盖。全然陌生的感觉令他不安,他提着药急匆匆地离开卢斐的房间。
末班的下山缆车里,卢斐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腿外侧,平整到陌生的程度。
车里的人有一家三口,也有情侣和朋友,人人都在低声聊着天,卢斐独自坐在靠窗的角落,夜景再好,也免不了觉得孤单。
他掏出今天刚拿冯轸钱买的手机。他死的那一年,已经有了触屏的智能手机,不过样式很袖珍,网速也慢,点进一个网站都要等上一会儿。
现在的手机比之前大了不少,界面也有变化,不过基本的操作逻辑还是差不多,卢斐稍微看了几下就上手了,点进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自己的名字。
令他意外的事,与自己离世有关的报道,只有寥寥几条。卢斐随便点进去,新闻内容也语焉不详,不过也勉强让他知道了在自己死后发生了什么。
尽管疑点重重,证物只有一件衬衫,但他的失踪很快就被定性为自杀。蝇虫一样无孔不入的香港狗仔也集体回避了对这件事情的深挖,绝不可能是狗仔们忽然对自己失去了兴趣,或者忽然讲究起死者为大的伦理道德。
过去这些人连卢斐扔出来的垃圾都要打开翻动,翻到烟头和酒瓶,就写他落魄到烟酒度日,卢斐抑郁严重时在医院开的药的空药瓶,也被狗仔大作报道,写了三个版面表示卢斐滥用精神类药物,最后信誓旦旦地直指卢斐涉毒,卢斐不得不到公证处化验毛发,公示结果以证清白,从此丢药瓶都撕掉标签,单独带到外面的垃圾桶里扔掉。
这些狗仔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对他的死保持沉默,很明显,是警界联合媒体迅速地盖下了这件事。
在香港,有本事同时操纵这两股力量的,无非只有那几个家族,而与卢斐有关的,也只有船王冯家了。这让卢斐更加确定,自己被杀和冯家逃不开干系。
被作为他自杀证物的那间衬衫卢斐记得,他熟识的那位裁缝师傅有个学徒,样子怯生生的,在他去店里看新到的袖扣时,鼓起勇气问卢斐,能不能给自己一次机会,让他来给卢斐做一次衣服。
卢斐大方地答应了,不过学徒毕竟是学徒,比不上给他做了几年衣服的师傅,裁好的衬衫穿起来袖口嫌紧,卢斐很少穿它,只偶尔穿去店里,算是给那位学徒鼓鼓劲。
死前去港口赴冯轸的约时,卢斐的穿搭是精挑细选过的,确保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自然不可能选择这样一件袖口有瑕疵的衣服。
不知道是谁潜入了他的家中,拿出了这件他不常穿的衬衫,连夜丢在了海边。
卢斐叹了口气,接着往下看搜索结果。有几个合作过的演员在他死后写过悼文,但大部分庆功宴上推杯换盏过的人还是选择闭口不发声。
他往下划,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怀念自己的人,从自己死的那一年开始,连续五年,每年都在社交平台上发文纪念自己。
曾佑之,香港最顶尖的导演之一。卢斐能作为年纪轻轻的新人演员,以一部《轻浮》击败其他同期几位资历颇深、观众缘也好的大热提名者,拿到影帝奖杯,最大的恩人就是《轻浮》的导演曾佑之。
然而在与《轻浮》有关的所有工作结束后,卢斐和曾佑之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曾佑之当然不会主动来找他,是卢斐自己没有勇气主动联系曾佑之,他知道曾佑之怎么看自己,不过是依附冯家的一只金丝雀,却不满足在合家欢电影露脸,非要涉足正经的电影艺术。
《轻浮》拍摄时期堪称卢斐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时期,每一个镜头都要拍几十条,拍到他脸部肌肉都不受自己控制。曾佑之在片场不断地叹气、皱眉,偶尔还发火,不断地提醒着卢斐,他有多不自量力。
以他跟曾佑之的关系,远不足以让曾佑之年年坚持悼念自己,还是在他的死敏感到主流媒体都不会提起的情况下。
卢斐看着缆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树丛,山上混着草木清香和泥土腥气的微风和虫鸣声一起侵入车厢。他一度怀疑自己回来的世界,与他死去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同一个。冯轸和曾佑之,两个最不会在意自己的死的人,态度竟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缆车到站,卢斐晕晕乎乎地钻进以前爱去的酒吧红弦,点了杯金汤力坐到吧台后,抬头一看,挂在酒柜上的小电视竟然正在放《轻浮》。
怎么可能在看到《轻浮》时不被触动?如果他能活到五十岁、六十岁,还可能对自己这部成名作淡然处之,问题是他死在二十七岁。
那是他第一次担纲主演,没想到一举拿下了几大电影节奖项,成为亚洲影坛近十年最大一匹黑马,从此名声大噪,几个月里,数不尽的采访、片约和代言像一条走不完的漫长红毯,艳丽旖旎,闪光灯接连不断地亮起,比梦境更美妙的现实。
荣光之下,还有第一次和一个角色彻底的心心相印,难分你我。在一些从日常坠落的恍惚时刻,他分不清卢斐和这个角色的差别,角色的一言一行,以及他的观念,他的人生,都植入卢斐的身体,卢斐从此不止为自己而活,更为他而活着。
吧台后的酒保注意到卢斐正全神贯注盯着电视屏幕,笑着跟他搭讪道:“喜欢这部片子啊?”
卢斐仰头喝了口酒,说:“还行,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看卢斐的片。”
“也不是我喜欢,是有个客人委托我一直放的。”酒保擦着玻璃杯,玻璃表面懒洋洋地反射着昏暗的光。
“谁?”卢斐松弛地靠着椅背,问。
“那不能说,客人要求我保密。不过他给了我们很多钱,让我们一直放卢斐演的电影,应该是什么念念不忘的粉丝吧。”酒保神秘一笑。
“再加一杯,对了,你觉得他演得怎么样?”卢斐把空了的酒杯往前推了推。
“那我哪里懂这些,这电影我无聊时也看过几遍,看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想讲什么,慢吞吞的,我这种俗人还是适合看武打片。”
酒保把混合好的酒液倒进装满了冰块的玻璃杯,夹了只青柠角仔细摆上去,指了指对角的一个座位接着说:“你要是想聊卢斐的事情,可以跟那个人聊聊看。”
“那是什么人?”卢斐好奇道。
“我听说他手里有个什么组织,每年都会办卢斐的纪念会,更多的,你就去问他自己吧。”
卢斐没过去,远远地看了那个人一会儿。那个人戴着鸭舌帽,看不清面目,直到他忽然抬头,与卢斐对视一眼后,卢斐才想起来他是谁。
坐在角落喝酒的男人,是卢斐的经纪人赵昱汶,比卢斐大几岁,从他出道就一直跟着,卢斐平时叫他赵哥。
卢斐心里五味杂陈,明明他并不想重回这个令他疲惫不堪的世界,也不想跟上一世的自己产生太多瓜葛,可造化弄人,像是催逼着自己,不要轻易的抛弃和卢斐有关的一切,去弥补卢斐的遗憾。
虽然卢斐没有主动去找赵昱汶,但对视之后,赵昱汶自己走了过来,在卢斐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他:“喜欢这个电影?”
“不喜欢。”卢斐说。
“我看你看了挺久。之前没见过你,认识一下,我姓赵。”
“有什么事?”卢斐不敢转头看他,怕露出破绽。他还没准备好亲身面对前世的亲友,光是和冯轸打交道,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别紧张,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的电影放映会。”赵昱汶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递给卢斐。
卢斐看着传单上自己放大的黑白写真,下意识说:“怎么选了这张,我最不喜欢这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