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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7.束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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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辉经济公司的办公室在尖沙咀金巴利道一间韩国餐厅楼上,餐厅生意不景气,把二楼的店面隔出一半租给亚辉,公司的人和餐厅的客人共用一个楼梯道。
在医院看完妈妈后,卢斐搭了地铁过来,熟门熟路地走上二楼,楼梯蒙着一层油腻的灰,楼道狭窄,卢斐时不时要侧身让端着脏碗碟的服务生先过。
除了公司经理有专用办公室外,亚辉所有的经纪人都在大厅办公,狭小的空间被二手家具和资料柜挤满,窗边两颗发财树半死不活,地毯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好在楼栋朝向好,采光极佳,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再破败的环境也有了活力。
赵昱汶的位置空着,卢斐看见经理办公室关着门,时不时传出斥责声后,猜到赵昱汶正在里面挨训,只好在他的椅子上坐下,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心里焦急。他只为下午和赵昱汶的会见留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结束后他还要尽快赶到荃湾的便利店打工。
足足过了半小时后,赵昱汶才苦着脸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从隔壁的工位拉来椅子坐在卢斐对面,省的卢斐起身让座。
赵昱汶坐下后,没直接开口,而是闷着头点了支烟,又递一根给卢斐。
卢斐没接,说:“我赶时间,谢谢赵哥。”
赵昱汶点点头,又指了指墙角的饮水机说:“口渴自己接水,我们别的艺人福利没有,纯净水随便喝。”
卢斐客套地笑笑,直入主题:“赵哥,上礼拜联系我的那个洗洁精广告写真,需要去试镜吗?”
赵昱汶撇撇嘴:“试镜取消了,人选已经内定了。”
“他们的pr不是说过要我好好准备吗?”卢斐脸上的失落明显。
广告写真是他现在能接到最好的通告了,去影棚待半天就好,既不像商演站台或演龙套那样费时费力,传播度又广。他们做艺人的,多一个人记住他的脸总是好事,哪怕是在洗洁精广告上记住的。
“耀星的一个模特直接找到对方pr总监过夜咯,比不过的。”赵昱汶叹口气,摊了摊厚厚的手掌,接着说:“刚刚我被叫进去骂,就是因为这件事。”
“对不起……”卢斐低头道歉。
“不是你的错,是现在这个行业太脏了,一滩浑水!你哪里不比耀星那个蚊子精好?他们不要你,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有这样的pr团队,活该市值蒸发!”
赵昱汶声音大了,旁边的同事纷纷侧目,有的熟人还开他几句玩笑。
卢斐却没功夫义愤填膺,没了这个广告片的薪酬,他下个月的房租和妈妈的复健费用又没了下落。
卢国强死后不久,卢斐高中毕业,自然没有能力再继续念书,面对数不清的外债和妈妈在医院里的开销,卢斐让杨乐津带他见A哥。
A哥是这些走私生意的老板,过年时见过卢斐一面,对他还有印象。卢斐见到他便单刀直入,问他还有没有更赚钱的活做,只要不要命,什么活都可以。
A哥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说:“你长这样一张脸,能赚钱的路子很多。”
卢斐脸一红,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做那种事。”
他还不想弄脏和阿飞最后一起度过的夏天的记忆。
A哥倒大笑起来,说:“现在是经济社会了,就算是出卖色相,也不止卖身一条路了。我有个朋友在做艺人经济,我可以介绍你们见一面。”
“艺人?可我没学过表演,也不会唱歌,怎么做艺人?”卢斐虽然疑惑,但提出问题时,不禁带了点期待。”
“香港这么多艺人,什么出身的都有,做小混混的,卖保险的,唯独没几个是艺术学校毕业的。”A哥在烟灰缸了磕了磕烟灰。
“当然,你只有长相一定不够,要走下去,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这些东西,我的朋友会教你的。”
卢斐忐忑地收下A哥递过来的名片,当天晚上就打了电话过去,对方正是赵昱汶,听卢斐说是A哥介绍来的,态度便很热情,约卢斐第二天见面。
一见到卢斐,赵昱汶便啧啧惊叹,直夸A哥好眼光,吹卢斐是香港明日新星,直接就带他回了亚辉,邀请他签约。
卢斐接过厚重的合同文件,密密麻麻的条款看的他眼花缭乱,再抬头看见一面合照墙,上面挂满老板和卢斐在录影带里认识的知名港星的合照。
卢斐心想自己横竖也没钱请法律顾问,合同条款粗略一看都挺合理,赵昱汶看上去憨厚朴实,应当不会害自己,并且自己正急用钱,当场鲁莽签下合约。
刚签亚辉那阵子,赵昱汶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动用自己全部的人脉,替卢斐拉到几件优质广告通告,甲方出手阔绰,卢斐才得以带着妈妈一起迁来香港。
香港的房租虽然比深圳高不少,但工作机会和薪酬也远高于深圳,复健科的水平亦在亚洲名列前茅。卢斐租住在元朗郊区,除了自己休息时间更少了,经济上比在深圳好了许多。
刚来香港时,卢斐以为生活终于彻底迎来转机,除了广告拍摄之外,偶尔还能接到电影龙套的通告。他不奢望做大明星,但的确从小看电影长大,耳濡目染也对电影行业很有归属感,能接近这个行业,自然高兴。
那些日子虽然忙碌到卢斐只能在电车上补眠,但前路有光,疲惫到家时,身体日益好转的郑莲香也煲好老火汤给他进补。
他们母子两个人,好像从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中幸存了。
但好景不长,最初的几个月过后,卢斐再也接不到好的通告了。原因也很简单,入圈以后卢斐接到不少邀约,不是什么工作邀约,而是各种酒局饭局的邀约。
演艺行业并不像卢斐以为的那样公平、理想,没有家庭背景的新人想要有更多机会,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去搭建人脉。
有各种好听的说法可以形容这件事,但都改变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就是去酒局陪手握资源的人,当他们的花瓶、玩具、服务生,他们高兴了,就恩赐下来一个机会。
亚辉不是什么大公司,只是间小作坊,能提供的资源有限,要往上走,几乎只有这一条路。
卢斐嫌脏,赵昱汶也嫌脏,但清高是有代价的,一张脸改变不了什么,香港有全亚洲的俊男靓女。
“赵哥。”卢斐忽然叫他。
正在义愤填膺痛斥香港演艺圈黑暗的赵昱汶停下来,问卢斐:“什么事?”
“上个月我们在楼下遇到的那位刘先生,是不是海丰投资的CEO特助?”
海丰投资是香港小有名气的风投新秀,短短五年时间便从一间藉籍无名的小公司成功上市,在寸土寸金的中环盘下一栋大楼,未来势头也很猛。据说海丰背后的实际操纵者,就是香港几大豪门家族之一的冯家的长子冯轲。
这位刘特助爱好韩餐,经常不嫌简陋,在亚辉经济楼下的餐厅用餐,见过卢斐好几次,很有好感,给过卢斐一张名片,偶尔还会送礼,不过被卢斐通通拒收。
和其他人比起来,刘特助勉强能算个翩翩公子。如果要开始的话,选择刘特助,卢斐不会那么抗拒。
赵昱汶知道卢斐问刘特助的意思,惊讶地看着卢斐,说:“你真的想好了?”
卢斐点点头,几年前手握房卡、站在酒店房间门口的无措感又回来了。
他不愿意这样,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走上这条路好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现在他拖到不能再拖了,不得不刷开房间走进去了。
KTV的VIP的包房里,卢斐坐在一位保养得宜的中年男子身边。他坐得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好像在参加什么正式会议。
然而卢斐的着装无论如何也配不上肢体语言的庄重,他穿一件剪裁合身的白衬衫,此刻衬衫的扣子几乎全部被解开,只留着最下端的几颗还扣着,纽扣眼里还残留着撕扯的痕迹。
卢斐艺术品般的上半身敞露在空气中,一套黑色皮革束带从他的前胸和腰部经过,给卢斐的身体带来比单纯赤裸更丰富的情色意味。
手拿话筒的中年男人,正高唱着“浪奔,浪流”的豪迈歌词,另一只手却在卢斐裸露的上半身饥渴地摸索着。
从第一次陪刘特助参加酒局到现在,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但无论多少次,卢斐还是不能麻木,也不能习惯。卢斐常常觉得,这种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清醒的能力,是上天对他下的最狠毒的诅咒。
清醒就意味着对痛苦的感知力,也远远高于其他人。
歌曲间奏时,又有人来进酒,中年男人瞥了卢斐一眼,卢斐知趣,爽朗端起桌上的玻璃酒杯,仰头将几乎满杯的纯威士忌一饮而尽,原本就烧灼的食管和肠胃又遭一记重击。
音乐又起,他竭力想压抑腹部的不适,但这一次的疼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势汹汹,强烈的恶心感上涌,卢斐咬牙忍住,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对中年男人说:“对不起,庄总监,我要出去一下。”
庄总监冷冷扫他一眼,面露不满,这已经是卢斐今晚第三次提出要离开了。但卢斐的脸色苍白到在KTV的昏暗光线下都能看出不对劲,庄总监不希望真的把人玩出什么毛病,恋恋不舍地抽回手。
卢斐如蒙大赦,匆匆系上衬衫扣子,跌跌撞撞地朝洗手间走去。刚关上洗手间的门,他就对着洗手池吐了出来。
他晚上没吃什么东西,但吐出来的除了酒液,更多的是血水,在纯白无暇的洗手池里看起来尤为刺眼。
吐出血水后,卢斐的腹痛并没好上多少,他靠着墙壁,弓起腰,右手成拳压在腹部,咬着牙防止自己发出痛呼。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如被生剜肉的痛感才算缓解了一点。
卢斐打开水龙头洗手,又接了点水洗掉唇边的血迹。眼前痛到失焦,模糊的视野过了很久才清晰起来,卢斐终于看清镜子里的自己,来前上的一层淡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嘴唇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眼神也充满着疲惫,头上却还带着一只粉红色毛绒猫耳。
他忽然发狠,用力摘掉猫耳,摔在地上又剁了几脚,直到猫耳被踩得脏污不堪,严重变形后,才喘着气停下,把坏掉的猫耳捡起来,丢进马桶里。
要是阿飞看到自己现在这样呢?
卢斐摇摇头,把阿飞的影像从自己脑海里驱赶出去。
在阿飞失踪的第五年,卢斐终于接受了他和阿飞已经彻底结束了这件事情。不是因为他找不到阿飞,而是因为现在的他,已经不配再回到那段青涩的青春恋爱中,连陷入回忆,都是对过去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