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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妈妈 ...

  •   卢斐第二次遇见冯轸,也是在傍晚,他放学回家时,在巷口垃圾桶的旁边看见了冯轸。

      冯轸低着头看着垃圾桶,嘴角紧绷,看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把手伸了进去,嗅着腐败酸臭的气味,在垃圾桶里不停地翻动,尖利的鱼骨划伤指尖,伤口在垃圾里浸的一阵阵的刺痛,好不容易才找出一个烂了一半的苹果。

      卢斐看着苹果上的大黑斑,也不顾害羞了,赶紧冲到冯轸面前,认真对他说:“这个不能吃,烂掉了,吃了肚子会不舒服。”

      冯轸的眼神从苹果转移到他身上,卢斐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卢斐走到哪里都被夸好看、可爱,可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却并不喜欢。

      他喜欢冯轸这样的脸,麦色的皮肤,瞳孔黑得像墨,五官英气十足,唯一一点不足之处就是眼神太凶,冷冰冰的,比起人更像是户外艰难求生的野兽,对上他的眼神会有些害怕。

      “我没骗你,吃了真的会生病的!”卢斐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赶紧解释道。

      冯轸没说话,像没看到卢斐这个人一样,拿着苹果扭头就走。卢斐不敢追上去,只能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他,看到他快进屋了,才尽全力对他喊道:“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冯轸还是不理他,摔门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卢斐听见了,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垂头丧气地回家,晚饭也比平时少吃了半碗。

      卢斐爸妈对视一眼,妈妈率先开口,温柔地问他:“你是不是在学校里跟人吵架啦?”

      卢斐摇摇头,把傍晚的事跟爸妈说了,又说:“他好像很饿,阿爸阿妈,我们请他吃我们店里的云吞面吧?他肯定喜欢吃。”

      “好啊,但你要帮忙一起煮哦。”妈妈说。

      卢斐比同龄人长得快些,早就高过灶台,不费力地看大粒的云吞在沸水里沉浮,竹升面在捞面勺里弯弯曲曲团成一团,等面皮的颜色转成半透明时,卢斐便把它们捞出来倒进打包盒里,装进塑料袋里,手法生疏地扎了个死结,拿上手电筒就往那条小巷走。

      那个少年大概是在废弃柴火间住下了,原本一片死寂的房间门缝里透着蜡烛跳动的火光,卢斐站在门口,想到少年下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开始紧张了。

      角落里的黑猫“喵”了一声,卢斐和它对视一眼,壮了壮胆,敲响了门。

      隔了一会儿,门开了,少年警惕地朝门外看,看到是卢斐后,皱了皱眉头,直接要关门。卢斐大着胆子,拉着门不让他关上,说:“我不是坏人!我是来给你送吃的!”

      少年不耐烦地开了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真的是来给送吃的。”对方口气太凶,卢斐小声地解释,声音怯怯的,把云吞面提到他面前,别过头不敢看他,说:“我们店里的云吞面,很好吃的。”

      少年将信将疑地看了卢斐手里的面一眼,口气和缓了一些:“你是对面街上,那家面档的?”

      卢斐赶紧点点头,注意到少年冷峻的眼神在看向那碗云吞面时竟然有了些许亮色,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多少钱一碗?我会尽快还给你的。”少年犹犹豫豫地接过餐盒,问道。

      “不用还,你以后肚子饿了跟我说,我给你煮,不要去垃圾桶里面翻了。”卢斐认真地说。

      听到“垃圾桶”三个字时,少年原本有所好转的脸色变得比刚刚还差,说:“不用你管,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卢斐年纪还小,不知道他是介意翻垃圾桶被看到的事情,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要收钱,又说:“真的不要钱,这附近的小猫小狗我也经常喂……”

      他这句话说到一半,少年的脸色铁青,竟然狠狠把门一摔,任卢斐再怎么敲也不开。

      卢斐亲手煮的云吞面被无情地丢在门外的地上,打包盒侧翻,香气四溢的温热汤水漫过卢斐鞋底。

      卢斐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事,明明被他喂过的小动物都很高兴,很喜欢自己。

      他再也没有敲门的勇气了,看着地上歪倒的云吞面,心脏发堵,闷闷地跳动。

      他蹲下来,把装着云吞面的打包盒扶正,留在了少年家的门口。虽然汤撒光了,没有那么好吃了,但总比垃圾桶里的腐烂食物要好。

      回家的路上,卢斐才想起来连最重要的问题他都忘记问了。他请这个陌生少年吃饭,不过是想问他,能不能和自己做朋友。

      不过卢斐没看到的是,濒临朽坏的木板门在他转身走后开了一个小缝,少年的眼神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卢斐的身影彻底消失,少年才打开门,把卢斐留下的云吞面拎进房间。

      他的餐桌是只厚实的纸箱,还没捡到适合当椅子的废品,少年将就蹲在地上,手指上沾的油星就足够点燃他对食物本能的欲望了。他迫不及待地扯开塑料袋,囫囵吞枣咽下一只大云吞,长期忍受着酸苦的味觉头一次被这样熨帖的抚摸。

      被那个衣着光鲜,一脸对残酷世事毫无察觉的天真的男孩施舍的耻辱感在他狼吞虎咽完面前的餐食后才逐渐浮现,他闭眼回忆着对方白净秀气的脸庞,摸着自己手心刘姨留下的烫伤疤痕,没理由的烦躁起来,冲到屋外的水龙头边里不停冲洗地自己的手和脸,可不管怎么用力搓洗,皮肤表面还是蒙着一层顽固的灰。

      回到家后,卢斐妈妈迎上来,问他:“怎么样,他吃了吗?”

      卢斐撅撅嘴,失落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感觉他好像挺讨厌我的。”

      妈妈摸了摸他的头:“不一定哦,有的人心里喜欢你,但嘴上却不一定说出来。”

      “真的吗?”卢斐听了这话,又燃起淡淡的希望,眉飞色舞地说。

      “真的呀,妈妈每天见过这么多来吃面的客人,这个世界上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个人对你是什么态度,一下子是看不出来的。”

      卢斐还打算说些什么,被妈妈打断了。

      “好了,很晚了,快点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

      卢斐点点头。不过躺在床上时,他没有像平时那样马上睡着,他单纯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了让他无法理解的陌生人,为什么对一个人好,反而会激怒他呢?

      隔壁主卧里,卢斐父母细密琐碎的谈话声传了过来,他们亲密的低笑声又托着卢斐回到他熟悉的安宁世界。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自己长在一个怎样罕见的乌托邦中。

      玛丽医院的十九层住得大部分都是长期无意识的病人,和其他家属与医护来去匆匆的楼层不同,这里的过道极安静,病房里仪器的嘀嘀声被衬的格外清楚,更远处还有小推车上玻璃药瓶的碰撞声与医护人员的谈话声,因为距离太远,听起来有些飘渺。

      卢斐走在这里,也不禁压低了脚步声,数着一间间病房门口挂着的房号,很快就到1929号病房了。

      这间病房是单间,卢斐心跳如擂鼓,呼吸急促,透过门上的探视窗朝里看。

      病床上的人紧闭双眼,床边摆满了监护仪器,瘦弱的身体在机器的包围下显得微不足道。

      看清病床的人以后,卢斐呼出一口长气。虽然几年不见,妈妈看上去又衰老了很多,伶仃的骨架被发皱枯槁的皮肉裹着,但仪器上的数据证明她还活着,哪怕她没有醒来,与外界没有任何的交流。

      不过不醒来也好,卢斐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解释自己死过一次这种事,她大概也接受不了,自己仔细养大的孩子,在她腹中孕育出来的身体,如今沉在深海里,连一点阳光都见不到。

      是谁在他死后一直替自己照顾妈妈?放下悬了几天的心以后,卢斐心里起疑。住在这里的费用不低,可以说是烧钱保命,比在赌场摇骰子奢侈得多的一场豪赌,赌病人会在某一天突然醒来。

      卢斐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看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冯轸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昨天刻意不引人注目的深色卫衣相反,冯轸大概刚从哪个会上赶来,穿着全套合身剪裁的黑色正装,贵气逼人,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考究,任谁也想不到,他也有在垃圾桶里翻东西吃的过去。

      卢斐突然想,自己死了以后,冯轸大概就彻底安心了吧,毕竟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他那些难堪的过去的人。

      虽然心里这样想,卢斐脸上没表露出来,而是放松了身体,摆出一副松松垮垮的浪荡相,痞里痞气地笑着说:“不是你让我查卢斐的吗?肯定先从家人开始查。”

      冯轸满脸不相信,追问道:“卢斐生前从来没有公开过自己母亲患病的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你是怎么查到的?”

      听到“生前”这两个字,卢斐的心里一阵刺痛,却还是吊儿郎当地说:“做我们这行的人,当然有人脉打听这些事。”

      冯轸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警告卢斐道:“嘴巴严一点,关于卢妈妈的事情,你就当作不知道,以后也不许再过来。”

      卢斐辩解道:“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想办法来看他妈妈的,你不能不让我过来。”

      卢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冯轸居然苦笑了一声,问道:“你以为我想不到吗?”

      接下来的一句话,比起说给卢斐听,冯轸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五年了,他都没来看过他妈妈,别人可以不管,怎么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舍得随便丢下?”

      “我才不会不管妈妈!”卢斐鼻子一酸,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紧张地注意着冯轸的反应。

      “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冯轸狐疑地看着他。

      “我刚刚说,他才不会不管自己的妈妈。”卢斐强撑着说完这句话。

      冯轸眉头微蹙,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卢斐一遍,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进了病房。

      卢斐被他看得心虚,怕再待下去,冯轸会对自己更怀疑,在探视窗匆匆忙忙最后看了一眼妈妈后赶紧离开。

      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滑下时,卢斐才意识到自己哭了,手心也被自己掐出一排深深的指甲印。

      上一次见妈妈,是在风球登陆的前一天,那天他过来仔细替妈妈擦了身体,一边擦一边和她聊天,先是弯弯绕绕地说了些工作上的事情,最后问妈妈:“阿妈,这些年来,我做了好多对不起冯轸的事情,他也反过来报复过我了,你说,我们之间能不能算两清,能重新开始了?”

      妈妈当然不会回答,卢斐笑了笑,转了话题,絮絮叨叨地讲着母子间的贴心话,直到天黑时才走。

      没想到要走的时候,妈妈平稳了大半年的心电图突然剧烈的波动起来,心率高达一百六,报警声和闪烁的红灯充斥着整间病房,卢斐站在窗边,背对着阴郁天空上血色的晚霞,不知所措地看着医生护士团团围住病床。

      十几分钟后,卢斐妈妈的数据才再次平稳下来。

      “没事吧?”医生一出来,卢斐连忙迎上去问。

      “没事,卢太太其他指标都很正常,你别担心,植物人状态的病人,偶尔是会有这种情况的。”

      卢斐松了一口气,听见外面已经有“呼呼”的风声了,心想再不回去,等下下雨了就麻烦了,就走进病房跟妈妈说了再见,开车回了家。

      没想到,真的再见的时候,他们母子之间,已经是隔了一世了,卢斐变得面目全非,就算妈妈现在醒来,也认不出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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