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清]》怡情书史

167、微雨漫步

　　胤禛走出瀛台，撑着一把泸州水墨山水满穿油纸伞，更如画中人似的。才走到西苑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子轻散，一袭青衣往这边走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刻认出了彼此，都加快了脚步，没一会儿就只隔了一堵红墙。快到时，胤祥跑了几步，收起自己的伞，像一朵合上的牡丹，跑进了胤禛伞下。胤祥抱住胤禛的腰，抬眼看去：“哥哥，你怎么来了？”胤禛撑着伞，一手擦着胤祥脸上零星的水雾：“跑什么，都湿了，怕你一个人不舍得回来。”胤祥随意道：“没事，雨不大。多谢哥哥接我，不然我真回不来。”胤禛轻声警告：“一点雨也要好好遮，再敢生病就揍你。”胤祥很乖地笑笑，就当答应了，胤禛擦完雨水，又将他搂进怀里，胤祥抱得很紧，好一会儿都没舍得分开，胤禛感到弟弟现在真是被惯得片刻都离不开自己，心里也生出了些骄傲来，二人伫立在太液池旁的细柳红墙下，许久也不觉烦。
　　胤祥松了怀抱，两人不着急回去，大概都觉得这天的雨美得似江南，将瀛台风光都罩得更委婉柔美了些，便在中海搂着散起步来。
　　胤禛像询问从学堂回来的孩子般：“今日在造办处又看到了什么？”胤祥也很轻松，看湖上鸳鸯从容自在地浮在雨中，心不在焉地回：“在杂活作拿了六面大小花边玻璃镜。”胤禛佯装好奇：“哦？王子作何用？”胤祥无奈瞥了胤禛一眼：“好看，就多拿几个放瀛台，当然是照人……”胤禛这才明白，自己这弟弟是嫌瀛台镜子少，支持道：“胤祥这么美，是该多照照，每个殿里都放几个。”胤祥轻轻推了推胤禛，又被搂得更紧了：“别乱跑，会淋湿，回去我就得帮你沐浴更衣了。”胤祥羞得只好停手，安分地往里缩了缩，把头靠在了胤禛肩上。
　　两人才走一会儿，默契地止步于湖边的万善门。门里的万善殿，乃世祖时所建，重檐歇山顶，立于石栏围绕的台座上，两人散着步走了进去。看胤祥有点好奇，胤禛先介绍到：“世祖好佛，出家不成，遂兴修此殿。”胤祥盯着殿内的三世佛，若有所思地问道：“世祖为何非要出家？”胤禛奇怪地看过去：“王子不是素来熟悉宫中轶事？”胤祥撇了撇嘴，默默到庙前合起手掌，认真拜了拜才回答：“怕听说的是假的，平常并不敢问。”胤禛笑胤祥胆小：“人们都说胤祥是能杀虎的，其实胆子很小。”胤祥并不争辩，只有点着急地拉着胤禛的袖子：“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胤禛回问：“什么是不是真的。”胤祥小声道：“为那位皇后……”胤禛牵着胤祥接着往后面重檐攒尖的圆殿千圣殿走，坦然回答：“我也不知道。”胤祥打了胤禛胳膊一下，松了手，作势快步往前走，胤禛把他拉了回来，耐心哄到：“小阿哥总是如此着急。我不是世祖我怎能知道他为何，旁人也只能推断。”看胤祥一副丝毫不信的样子，胤禛继续温柔说道：“但知道的比你早两年，当是更合情理的，我的推断也就比别人更准。”胤祥的眼又亮了，在对方的热切注视下，胤禛慢慢说道：“都说为了孝献皇后，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到了万圣殿前，看着里面精致的千佛塔，胤禛才突然回头问：“王子以为我因何好佛法？”胤祥不着急了，认真答道：“我想，兄长一直在找活着的借口。”胤禛摸了摸胤祥脑后，看着殿里的浮屠塔，点头同意：“是，但有了王子，原来聊以慰藉的，都由王子担着了。”温柔的眼光落在胤祥的脸上，继续解释道：“世祖虽不信佛法，信的是佛，朦胧里也是想找一个无来由的牵挂，朝事上的无力靠更强的外物来慰藉。孝献皇后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只信不从，他觉得不够了。”胤祥觉得兄长说得在理，思索着问道：“那为何后来终究未去？”胤禛回忆着答：“最后，太后跟他说，七级浮屠可比命，让他在这守着，等回一个人也是可能的。续上了执念。”胤祥惊讶：“这也能相信吗？”胤禛认真看着那精致的七级塔，淡淡笑道：“我不会如他后悔，我自负能一早就舍去其他一切，毕竟，我的情比他要深不可数之数。”胤祥一脸感动，单纯感慨道：“嗯，哥哥才不会做这等蠢事。”话音刚落，烟雨中，一伞之下，胤禛一字一句对自己说道：“若真遭不幸，有人那样说，我也会信。”
　　两人都静了下来，没再继续问答，而是凝望着彼此，无声交流着。胤祥不知为何，不由生出些难过来，胤禛比他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就转过了话头，笑道：“但，我有信心，能比世祖等得久，他只等了两年，我……再怎么样，也能等四年吧。”不知为何，在这坚强的笑话里胤祥还是隐约体验到一种怅惘，他拉紧了胤禛：“我不会让胤禛等的。”胤禛坦然安慰着：“当然。”胤祥还是不忍，抱住胤禛的胳膊，低低说道：“要是果真那样，兄长……四年会不会太长？”接着呆呆解释：“我是说，如果是我，四年太长了。我不行的。”胤禛被逗笑了，揭过了话头：“好啦，我信佛法，现下在，将来在，过去也在。比于一劫，四年不过刹那，在佛的世界里，没有时间，实际上，世祖被骗了。”温柔捧起胤祥的脸，轻轻一吻，坚定道：“爱还在，便再难失去。”胤祥点了点头，满眼感动与相信。
　　胤禛很坦然，暂且不想那么多，事实上，倘若要面对那些，他亦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是世上他唯一想逃避的事了。每一刻，能吻着胤祥，看到他的笑就够了。
　　两人走出万善殿，雨停得差不多了，胤祥回头问道：“禛，我们回去吧？”胤禛点头。此时，远处匆匆跑来苏培盛，有些着急忙慌，在两人不远处跪下行完礼，向胤禛禀道：“皇上，永和宫传信来，太后不好了。”胤禛不怎么惊讶，更无着急，只是淡然：“昨日不是说过了？”苏培盛谨慎回：“这次是真的不太好，太后派人来请皇上的……”胤禛仍旧没什么波动：“明日再说罢。”说完示意他下去，苏公公自然很快地消失在两人视野中。
　　胤禛带着胤祥往回走，胤祥倒是站在原地，没有动，揪了揪他的袖子。胤禛回头，温柔疑惑问：“王子不是想回去了么？”胤祥反问：“太后不是请兄长去？”胤禛仿佛才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关心胤祥意见：“王子觉得我应该去看看？”胤祥不知怎么回好，胆子不太大地低声答：“有什么应不应该呢……我怕兄长难过。”胤禛关怀地将对方搂到身前，低头看着小心的胤祥：“王子想说什么都可以，低什么头呢。我想我不会难过，但为了防止王子担心我难过，我们去看看？”胤祥听了心里很温暖，他明白胤禛自上次见过太后就再无期待，胤禛把他的世界只留给自己了。但胤祥还是难免从自己的角度为胤禛考虑，自己的哥哥，是一个强大的皇帝，但有时懵懂得像个孩子，总会坚定地说自己没事，但又常在不经意的感动中考虑所有细节，如果发现他没得到那些自己本应有的，他的世界就要崩塌一次，再勇敢艰难地快速重建。
　　太累了，这样的胤禛太累了，就当自己是以己度人，一厢情愿地要求胤禛吧，胤祥勇敢地仰头看过去：“我想你去的，禛。”胤祥不再犹豫，他可以勇敢地将自己献出，去承载胤禛的整个世界，但还是不愿胤禛把全部只给自己。胤祥还是担心，如此，有一天，自己倘若不能再陪胤禛，胤禛该如何只凭过往走下去，其他羁绊多一点，也许胤禛能再满一点。这样想着，胤祥都觉得自己有点傻，明明知道，其他人对胤禛几乎毫无作用，但还是想尽力靠自己留一点别的牵绊给他。
　　胤禛看着弟弟纠结的面容，反觉得好玩，伸手抚了抚对面人儿精细的脸庞，答应道：“我去看看。王子先回去吧。”胤祥抓住胤禛袖子的手却一点没松开，胤禛有些疑惑，见胤祥头又微微垂下：“我也要陪你去。”胤禛手滑到他脖后摸了摸，耐心解释道：“不吉利，王子不用去。”胤祥仍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不看胤禛，小声嘟囔道：“今早已经去过了。”
　　轮到胤禛惊讶了一下：“王子去那干嘛？”胤祥像做错事的小孩，看回胤禛，心虚回答：“昨日听人说太后不好，知道兄长不爱去，便先帮兄长看看……早上还好的……”胤禛无奈地看着胤祥，心头又一软，跨到胤祥身前把他揽进了怀里，头埋在胤祥的肩膀，低低地感激道：“多谢王子，有你为我周全，是我之幸。王子是个吉祥的宝贝，有劳做我的护身符了。”胤祥乖乖地点头，在胤禛的背上抚摸着，哪怕胤禛自己无法察觉到，胤祥还是听出了哥哥声音里隐隐的难过，很浅很淡，就像往池塘里滴了滴墨水，虽然少但终归有的，自己能冲淡多少，便多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