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清]》银泉居士

160、芍药往事

　　五月十五月圆夜，天气突然凉了下来，暑气又被收回去了。
　　胤禛和胤祥晚膳后出了殿，在瀛台闲逛起来。两人从香扆殿出，经过绮思楼向西行，沿着三排房子走，一会儿就到了名唤八音克谐的八角亭。前些日和胤禛隐隐怄气，来这里闲逛了一圈，也没能好好观察这亭子，如今才在皎洁的月光与亭廊上挂着的琉璃灯下仔细打量起来。八座连续不断的红木八角亭子，顺着瀛台边沿的山坡绵延而上，层级递升，参差婉转，确如乐曲之声，律动在月下。两人踏入其中，恰能看到升起的圆月，缀在夜空中，嵌在亭子边缘构成的红木框里，让人更觉走入画中。胤禛搂着胤祥问：“前些日王弟已来看过？”胤祥仿佛想起一点郁闷的事：“在等你时。”胤禛看了看胤祥委屈的神情，轻声哄道：“我再不那么早去听政了，至少要先说声。”胤祥嘴角收了收，闻到廊边有花香暗暗涌出，转而观察起来，原来是富态的芍药，白紫相间，如团团绒球，在翠绿的叶丛里更显娇颜。
　　胤禛见胤祥又观察起花来，想着应该是不计前嫌了，微微蹲下身和胤祥一起观赏起来：“要是没有香味，我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小狗。”胤祥看了眼胤禛，心道，哥哥还是爱狗。一些往事在两人脑海中同时浮现。
　　那年冬日，紫禁城里又是冰天雪地。胤禛与胤祥难得下学早，在太子带领下出了宫，到集市上闲逛。当时胤祥总被太子拉得紧，胤禛便跟在两人后面，与同来的允禟走在一起。天太冷，太子是会照顾弟弟的，或者说是会照顾胤祥的，带着胤祥就往自己熟悉的暖和酒馆子去。胤禛两个走得不算快，也不熟这一带，或者是被太子故意甩掉了，被路上几个人挡得硬是没跟上。允禟闯得鲁莽，拉着胤禛坚持不懈地追，反而一起迷失在街巷里。那时胤祥十岁，胤禛十八。胤禛并不担心胤祥会遇到什么危险，但太子总是若有似无地想将胤祥从自己身边拉走，实在可恨。心里气愤，行动上是积极的，胤禛与允禟准备一家一家找过去。刚要抬步，不知为何，夜色苍凉，旁边落满雪的草丛里突然蹦出只雪球儿似的小狗来，拦住了两人。大概是新生的小仔，一般人养不起，自然就容易被扔在大街上，最后流落草丛中。胤禛正急着找胤祥，自然懒得管身边闲事，允禟倒好事，觉得好玩，一把将地上的狗抱了起来，跟在胤禛身边。在一排酒楼里找到胤祥并不容易，神奇的是，当两人走到一个分叉路口，不知该朝哪去时，这只小狗竟弱弱地朝右边的巷子叫了一声。允禟随性，狗往这边喊，他就往这边走，胤禛只好半信半疑地跟着走，莫名也觉得这是一种奇怪的指引。果然，到了深巷往里数第三家小酒馆，狗又柔弱地吼了一声，两人还没准备好进去，酒馆里就跑出来小小的胤祥。
　　胤祥这个时候长得像一朵含苞的茉莉花，皎洁如雪，自带清香，一脸幸福地跟在每一位哥哥身边，因为性格随意，被拖着到处走也是常见的事。跑出来的胤祥，却是一眼没看狗，直接看向胤禛：“哥哥，你来了。”里面跟着走出太子，脸上流露出不满之色，仿佛嫌胤禛二人来太快，让他心烦。胤禛坦然温和地解释：“我家弟弟在这，怎能不来。只是，方才好像是这只小狗的牵引，将我们带来这儿的。”胤祥看着胤禛，自信说道：“刚才怕两位兄长找不到我们，恰好在路边看到这只小狗，我就让它闻了闻我的帕子，去找一样味道的人，兄长你就来了。”胤禛笑着夸了胤祥，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很快乐地将胤祥搂进了怀里。当时太子的表情耐人寻味，胤禛注意到了，却也没再追究。但后来，见胤禛不顾允禟的喜欢和争抢，自己细心养起这只雪色的小狗，胤祥才告诉胤禛，这只狗是那日自己叫太子买的，后来故意扔在路上而已。得知真相的胤禛恍然问：“为何那时不说实话？”胤祥道：“不能让太子以为，我是为了兄长你才故意买狗，还要让他觉得他和我之间有自己的秘密。”胤禛当时听了一惊，心下才知，才十岁的胤祥已经知道如何利用其他看不上的感情去滋养自己的感情了。但也跟着思索起来，心底的一点追求被现实的需要挑起，胤禛想要有一天，自己能给胤祥一个完全真实的关怀，让他可以彻底斩断那些似真又假的保护。胤祥将那只狗唤做芍药，因为长得跟芍药花一样又白又圆。太子大概还是反应过来胤祥的意图，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再争着养，于是这只狗就成为胤禛与胤祥的狗，允禟也会不时来玩。所以胤禛有时说是让允禟来赏花，实则是请允禟来玩狗。后来，狗去世了，允禟来得少了，逐渐和允禩走得近了，太子也被废了，胤禛与胤祥忙碌着，也便忘了曾经养过一只芍药的事。
　　“哥哥，何时再养只狗？”胤祥出声，打断了胤禛的回忆。胤禛看回胤祥，只觉皎白的月光下，对面的人还如当初单纯，心下庆幸已走到今日。回过神来，见胤祥笑得清亮又迷人，眼里还有许多期待，胤禛欣然答应道：“好。前些日科尔沁四等台吉来京进献了一些漂亮的犬，闲时我们去看看，你选喜欢的带来瀛台养？”胤祥没有一口答应，反问道：“哥哥不喜欢养狗么？”胤禛一脸真诚：“实话说，这可有可无，养一只有趣，不养也有好处，毕竟我养王子还养不过来。我的爱只能往一处去。”胤祥听得有些感动，脸上倒是欢快：“那养几只也不错，让狗儿们来分分皇帝的爱吧，不然一个人要被淹死了。”胤禛一脸怀疑：“王子当真这么想？”胤祥故作坚持：“分一点点吧。”胤禛为胤祥一脸心虚而更快乐了些：“好罢，爱可以分走一点，我再造一点补给王子便是。”胤祥受不了胤禛的做派，先一步走出了八音克谐，就进了湖边的一座敞轩。
　　“这轩还没名字。”胤禛跟上了胤祥，继续牵着胤祥的手，今夜又凉了些，还是穿着纱衣的胤祥手有点凉，胤禛察觉到，靠得更近了些。胤祥刻意挣扎了一两下，被胤禛搂在怀里，反而安静了下来，一起坐到窗下长廊椅上，倚靠着轩边栏杆，从窗口望出去赏起月色。窗外是瀛台西面的南海池，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璀璨明亮，照得太液池水清透，而又更生不少凉意，其上隐约掠过几只水鸟。这夜本该是孤独的。胤禛贴在胤祥脸侧，环抱着他，轻轻说道：“有王子陪着甚好。”胤祥头顺势靠在胤禛肩上：“没有我，胤禛也能过得很好。”胤禛温柔反对：“不，没有你，即是无月夜。”胤祥听得心软，抬手抚上胤禛的脸摸了摸：“那兄长便好好抱着。至少，我抱初心与明月，聊慰长相思。”湖风又挟着飞花香气，阵阵袭来，水畔蒹葭被吹得偏倒，簌簌有声，胤禛将胤祥抱得更紧了：“风入满怀怀抱爽，但愿人长久。此亭称怀抱爽如何？”夜色月影中，胤祥白皙小脸染上一缕薄薄红晕，躺靠在胤禛身上回：“不敢不听我家良人的话。”胤禛听得心动，低声故作警告道：“王上次调戏我时发生何事可还记得，伤才好了几日？”胤祥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又说了昏话，慌忙准备起身，偏偏又被胤禛压回来，胤禛轻轻一吻，落在胤祥红润的唇上，望着对方翩然的凤眼，戏说到：“说得很对。小阿哥就是爱跑。”胤祥闻言一下捧住胤禛的脸，躺在胤禛腿上自在问：“你唤我什么？”胤禛坦承：“我想小时的胤祥了。”胤祥倒也释然：”是小阿哥也不错，上次平郡王家的福彭还当我是弘昌。只是，现在的不喜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胤禛破功一笑：“王子还跟自己吃醋么？我竟有这样的魅力了。”听见胤禛又来劲了，胤祥把脸埋进胤禛腰间，任性说道：“就是不能觉得我以前更好。”胤禛摸着胤祥的头，看得欢喜，屈服解释道：“我爱胤祥，是胤祥，就很爱。看着眼前的你，就能窥到过往与将来，于是知道是我弟弟，似我爱子，是我友人，还是我内……”胤禛的嘴被一把捂住了，胤祥坐起来，警告似的坚决道：“可以了。我知道我兄长，爱新觉罗·胤禛，爱我至诚，无论何时何地，别宣布了。”胤禛知足点头，眼里全是肯定，更是搂紧了怀中人，挪开了胤祥的手，将他抱到自己身上坐着，两人又深情享受地拥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