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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惜芳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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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然今日没有洗衣的活计。
郁昭顶着一只能够遮去她半张脸的斗笠,躲在街角的一家糖水铺子里看着不远处站在酒楼前吆喝的身影。
汉沔镇已经入夏,若是天晴,每日不到巳时,日头就热得惊人,街上人来人往,却都是行迹匆匆,在这盛夏烈阳里,人们巴望的都是早些理完事情回家乘凉休憩。
这酒楼为一南琬商贾所开,招牌也是南琬菜式,为了揽客,崔然从头到脚着一身南琬衣饰,已在日头下吆喝了小半个时辰。
郁昭身处糖水铺子的阴凉下尚且觉得热意袭人,更别说顶着一身南琬行头站在烈日下的崔然。她眼望那边,手里无意识地做着什么,将面前的一碗绿豆冰粉搅了个稀碎,一口没动。
崔然性子固执傲然,不愿受恩惠援助,郁昭知道劝说无用,只能以这种方式默默陪伴在侧。糖水铺子的老板见她独自坐了许久,出声问道:“姑娘,这冰粉都化了,你怎么不吃啊?可是不合你的口味?”
郁昭勉强一笑,“我倒不是要吃什么,而是天热,借你这地方乘个凉,但又不能白坐你的摊子。老板你自己忙吧,不必管我。”
她既然这么说,老板也就不多问了。郁昭客套完,放长了目光再看那家南琬酒楼,只见那门前行人寥寥,连只愿意落下来歇息的鸟儿都没有。
酒楼里出来个小二模样的人问道:“怎么回事?快到饭点了,怎么就只来了那么几桌客人?”
崔然擦了擦沿着鬓角流下来的汗,有些虚力道:“我也不知。”
小二看了一眼内间的大堂,又回来质问她,“你莫不是偷懒了?”
崔然道:“我没有!”
小二打量她上下,说道:“咱们这位东家可不是个好脾气,我好心跟你说一声,你可别偷懒赖活儿,仔细东家回头找你。”
崔然张口还想为自己辩说,脚下却虚晃了几步,继而便软身倒了下去,亏得郁昭一直瞧着这里,眼疾手快地赶来将她接住。
小二站在一旁,双手叉腰抖着腿说道:“别装了,赶紧起来。”
郁昭白了这小二一眼,怒道:“她都这样了,这话你也说得出来?”
为防让人看到相貌,崔然特地用了一张面纱遮容,郁昭想也不想就替她扯开,以手作扇轻轻煽风,给她祛一祛暑热。
“阿然,很难受吗?”郁昭看她脸色煞白,背起人就要走,小二出声喊道:“你干嘛?”
郁昭随手甩过去一张符纸,说道:“我方才算过了,你这酒楼的风水不好,所以来不了什么客,可与这位姑娘无关。我奉劝一句,你还是把这符好好地拿去给你们掌柜的,再好生与你们东家说一说。”
小二接了符纸,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余光里忽见影子散去,待得转头再看,方才的两人已然没了踪影。
郁昭脚不敢停,带着崔然到了自己在万花巷租住的屋子,她轻手轻脚把人放在床上,直接解了崔然身上的衣饰。
“阿然,撑着点,听得到我说话吗?”郁昭拍拍她的脸,可崔然似是中了暑热昏厥过去,没有丝毫的反应。
郁昭便托起她的后颈重新扶她坐起,以另一手的掌心贴于她的背心,慢慢地输传灵力,为她洗涤经脉。
“阿然?”郁昭又喊几声,崔然半垂着头,仍是昏睡的模样,脸色亦无半分好转,连气息也是寥寥无几。
用灵力洗涤经脉怎会毫无作用?
郁昭心中纳闷,便将崔然的头拨向自己怀中靠着,抬起她的一只手腕开始探脉。岂料这一触之下,竟好似清晰地看到她的经脉滞涩,更是伴有好几缕不同的力量互相争搏。
莫非这就是崔然灵脉虚弱的缘由?
郁昭不敢妄断,也不清楚崔然的这具身体可以承受多大的力度。她慎之又慎,斟酌许久后还是决定只用温和的法子输灵,继续为她疏络经脉。
睡着时的崔然没有平日里的冷淡疏远,反倒流露出几分引人生怜的柔弱。郁昭目不敢眨,对着这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容貌出神,忽觉这世上之事当真是坎坷好笑。
她一心向着那轮明月,老天便偏要用这么一副一模一样的明月皮囊来误导她,令她有了先入为主的惯念。若非是阴差阳错看到了崔然后腰上的印记,她怕是还要与西陵雪再错失好多年。
九十年太久了,久到那是寻常人平庸又无绩的一生,久到她也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郁昭垂眸看着,慢慢将崔然全抱入怀中,庆幸一切还不算太迟时,眼眶还是忍不住地红了。
“师姐,”她甫一开口,连声音都带了颤,手臂也越发用力地环住崔然,气息不定地小声说着,“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变,可我那么蠢,竟然没有认出你。太清门的沈师姐说,我是师门之中与你相处最久的人,也该是个了解你八九分的人。她说的不对,我对你的了解不是八九分,而是十全十。”
西陵雪像夏日里的天,晴雨不定,可在熟悉夏日的晴雨先兆后,又能对之了熟于心。
郁昭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又贴着崔然的耳廓道:“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但是并没有耽误修炼,外选之前我已经突破到了乾坤,虽然离你之前的修为还隔了很远,但我想,等到千百年以后,我能助你接管泰安宗,不会让你一人承担那么多。”
她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直到口齿发干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要是平常,你该嫌我吵了。”郁昭抱了这么久,觉得肩臂有些酸麻,她小心地将崔然放平,理好被褥盖上后又觉得手中空空,想也不想便牵住了崔然的一只手。
昏厥半日的人经过这许久的经脉梳洗后,总算是动了动。郁昭忽然心跳变快,轻声喊道:“阿然?”
崔然睁了眼,眸中的空洞过了好久才慢慢被郁昭的脸填满。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装点整齐的屋子,似还未从暑热的昏沉中全然恢复。
郁昭喜不自胜,心急问道:“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崔然闷闷地“嗯”了一声,她不适地动了动,看到一只手正被郁昭紧紧牵住时,一贯云淡风轻的脸居然带上了一丝慌张。
郁昭方才只顾着去关心她的身体,浑然忘了两只手还牵在一起,此时被崔然发现,只觉得心底的秘密好似被人窥破了到处传扬,全无脸面可言。
两人面面而视相顾须臾,郁昭清清嗓,故作镇定地望向一旁胡说八道:“那个……刚刚你好像做梦了,一直拉着我不让我走,我挣也挣不开……所以……嗯,就是这样。”
她说这话都不敢去看崔然,更是以为对方会马上反驳,谁料崔然一声不吭,好像真的信了。
原本阒静的屋子经她这一番胡说八道,变得更加落针可闻了。郁昭先松了手,不自在地又问她:“你的灵脉怎么回事?为何聚集了好几股力量?”
崔然眼睫一颤,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郁昭将她这些细微的神色变化全部看在眼里,心中愈发焦急,笃定她一定藏了什么事,追问道:“你告诉我,落水之后你都用了什么药?这段时日又是如何修炼的?”
可崔然一言不发,半晌过去也不张口说半个字,郁昭心急如焚,催道:“你告诉我,这很重要。”
“没什么,今天多谢你。”崔然草草回话,但郁昭哪能不闻不问,缓和了声音好生说道:“你的灵脉根本就承受不了这几股聚集在一起的力量,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若是不赶紧将多余的力量舍去,你的灵脉会彻底受损的。”
崔然拒绝道:“不用你费心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你不要再问了。”
郁昭问不出半个字,也只能暂且作罢,心道不如将此事写信送给师门,请泰安宗的师长们来权衡。她这样想着,面似乖顺地说道:“那好,你既然不愿说,那就罢了。”
崔然撑着身子坐起,郁昭赶紧给她披了一件自己的旧里衣,解释道:“你灵脉本就虚弱,又在烈阳下站了那么久,还有,那身南琬的衣饰又重又厚,我替你脱了。晚些时候我再替你还回去,你别操心了。”
“多谢。”崔然自己穿好了她的里衣,说道:“我会洗干净了还你。”
郁昭想也不想便说:“不用了,你对我无需这般客气。”
崔然没说话,靠着床头又坐了会儿才起身,郁昭见她要走,心里有股抑制不来的冲动逼着她说道:“我其实不是什么新修。”
将离之人果然回过头来,问道:“什么意思?”
郁昭从袖袋里掏出一张令牌模样的东西给她看,说道:“我乃泰安宗碧霞元君的关门弟子。”
崔然盯着这令牌上刻着的“徵清”二字看了很久,低声道:“传闻碧霞元君的关门弟子道号徵清,是一位不走三选破格进入泰安宗的能士,原来……原来是你。崔然有幸,见过徵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