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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还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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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爷爷,小人是您当年在水庸神庙救下的少年葛平安,那日回去后,小人大病一场,数年方能下床走路。如今身体好转,特来还愿。”
葛平安,这个少年当年被管理豪城附近死者的水庸神吴将军看中,强征他去做阴差,给他人替死,是父亲救下了他。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身体很差,阴神又被强拘数日,只怕是活不长久。
来这里祈祷的人其实并不算多,父亲并非有求必应的人类保姆,他负责的事务是维持人类社会的外部稳定和生态平衡,至于应该交由人类内部自我管理的事情,他并不过问。例如神魔鬼怪的出现会导致人类的恐慌和盲目崇拜,因此出现闹鬼之类的事件,父亲便会出手铲除,但自己并不会出面接受人类信徒的崇拜。而人类官员的腐败,欺压乡邻的恶棍,这些又非父亲的管辖范围,人类的未来要靠自己探索出来。
百姓们看不到父亲所做的工作,也不明白父亲所坚持的信念为何,甚至不能确定世界上是否真正存在戈河龙王这样一位神明,父亲的香火自然不会有多旺盛。葛平安是少数明确知道父亲的存在并受过恩惠的人,因此他经常去往庙中焚香祷告,在这些人中显得很是引人注目。
除了葛平安之外,还有葛家村的员外,即曾经的老葛员外之子:葛怀公子与他的妻子。逢年过节,他会带人来到庙宇中上香。以及附近打渔的渔民,一些受过父亲帮助的老人,也不时过来,这些人来庙宇中的次数占了总比例的将近七成。
那些渔民虽然没有感受到过父亲的帮助,不相信父亲会显灵帮助他们脱离苦海,解决困难。但他们世代在戈河居住,见过不少神异之事,心中明白河中的确存在一位货真价实的河龙王。因此反倒在这些人中显得相当虔诚,表面工作做得十足,生怕惹怒了河龙王,甚至编造出许多并不存在的“河龙王的忌讳”,衍生成了庙宇的规矩和特色文化。
在病情还没发作时就扼杀于无形的医者,往往不被视为良医。被崇拜者未必有德行和功劳,恐惧和暴戾亦能使人心生敬畏。当然,我没有心思和时间多愁善感,去考虑这样的世道和观念是不是公平。我继续听了下去,接着感知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龙王爷爷,小人娶妻了......父亲让我来庙中烧香,感谢您的庇佑。可惜小人身体不好,做不了农活,樵夫,屠夫,铁匠等工作。父亲四处求情,让我跟了师父学做木匠,勉强能吃些手艺饭。只是,小人心中还是不大踏实,小人自小便体弱多病,谁也不知究竟能够活多少时日。若我妻子生下儿女来,我靠什么将他们养大?家中又不富裕,若我中年亡故,真不知道我妻儿如何生存。小人每想到此处,往往寝食难安。”
这个名字叫做葛平安的少年是个极聪明的人,如果换一个时代,想必他或许能够有所作为。但是在这个连科举都没有的时期,身体差,出身又贫困的他,几乎是没有任何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连做一个平凡人苟活下去都有困难。或许当真如当年吴将军所说,作为阴差死去,对他个人而言是一个不错的归途。
这些年虽然有一些波折,例如由于冥府在各地抓阴差的举动,意外,离奇死亡的事件比例略微提升了。但是整体而言,和以往的世道相比,截止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在凡人眼中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龙王爷爷,小人的父亲今年年初去世了,他走得很安详。因为在走之前,我的妻子已有身孕。父亲既然走得没有遗憾,能够寿终正寝,小人也就放心了。如今孩子满月,是个女孩,小人来庙中抽签祈福,愿她平安长大,幸福一生。很多乡邻并不相信您,但是我知道,您是一位真正的神明,而且仁慈善良。”
再接下去,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葛平安没有再来庙中。想必他在为了保障家庭日后的生活所需而工作,已经疲于奔命,父亲虽然救了他的性命,祭拜父亲毕竟不能提高他的生活质量。与之相对,那些渔夫来庙宇的频率却变多了。
“近日连夜大风,雾气弥漫,细雨连绵。附近的老鼠都挪窝了,这是洪水的征兆啊!龙王爷,我们几户人家凑了一头牛犊供奉给您,希望您发发慈悲,不要用洪水来惩罚我们的招待不周。”
“......”
“雨水连绵,附近的村庄都淹没了,水积地将近三尺,今年的庄稼收成是没指望了。那些村民就知道说风凉话,他们觉得我们打鱼的,遇到这种天气正是合适,比他们种地的幸运得多。他们知道个啥?洪涝中的鱼根本就不能吃!那都是有毒的,若有人见死鱼遍地,捡来吃了,一定会发生疫病。而且大雨洪涝之中,坐船也会非常危险。这都是我们打渔的经验之谈,可惜没有几个人相信。”
“哪里都在下雨。有人外出归来告诉我们,整个大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天气。从这里,到湘水之源,到云梦大泽,难道就没有尽头了么?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渔民,先是以为这是一次普通的洪涝,按照往常的惯例向父亲祷告。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次灾害的影响范围,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无支祁管理的淮水流域,方圆千里,几乎囊括了人类最富庶的一片区域!即使是逃难,都无处可逃,这显然不是一个河龙王所能办到的事情。于是他们的祷告也从原来的小心恭敬,变成一种发泄恐惧的途径。
这场雨本身并不算特别大,但是它连绵不绝,似乎永无穷尽。如慢刀子割肉一般,令人心生恐惧。
“新皇即位了,听说豪城之中,陛下正在筹备盛大的祭典,与祭司一齐举行仪式,向天帝和商星求卜,询问雨什么时候可以停下。”
“听说有人看到红色的鸟发出鹿鸣,这是要发大洪水的征兆。有人看到鱼身却长着鸟翼,这是要发大洪水的征兆。有人看到人没有手脚,眼睛如同空洞而漂浮在半空中,这是国家要灭亡的征兆。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呢?存粮快要吃尽了,但雨却还没有停下。”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来过。
......
“龙王爷爷,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祭拜您了。”
久违的葛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参拜庙宇的人越来越少,大约是因为积水越来越厚,交通不便,这道声音便显得非常特别。
“天空忽然持续性地下起了大雨,到处都被水淹,大家只能去往高处避难。其实短时间内,水灾本身倒是小事,还淹死不了几个人。但是庄稼地都淹坏了,今年没有收成,粮食的价格必然要暴涨。”
“小人这些年靠手艺,也攒下了些许财帛。我见雨水不能停歇,即便挺过去了,今年的收成也必大受影响。便将所有钱财都拿出来换成了粮食,吃个三年五载,毫无问题。又寻高处置办了一间屋子,打算熬过这个雨季。”
“粮食不愁吃了,每日与妻女住在家中避雨,我妻子有时还会接济一些亲戚,其实日子也还不坏。但是......”
天下的事情,往往坏在这个但是之上。
“上个月,官差忽然带人闯进我家中,说我囤积居奇,丧了良心。垄断大量物资,不顾外面百姓饿殍遍野。他们把我的粮食都抢走了,说要平均分配,只给我们留下很少的黍米和野菜。”
“我女儿还小,正在长身体。平素又惯坏了,哪里受得了苦?食物很快就要吃完了,我去找人要说法,花了很大心思,才拿回两袋米。回家一看,我女儿已经没气了,我妻子又不知所踪,您猜是为什么?”
葛平安的声音十分的平静,感觉不到任何的情绪波动,不知道他究竟作何感想。
“我妻子怕女儿饿着,就去挨家挨户找熟人借米,连问了许多家,都没有余粮。谁会在这种时候把粮食借出去呢?我妻子借到一户以前经常帮助的人家,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那户人家就开了门,把一篮鱼递给了我妻子,说他们平常都是吃这个。我早就告诉过她不能吃洪水中捞出来的东西的!那些鱼在浑浊的黄水里面,被砖瓦木块砂砾刮得遍体鳞伤,和畜牧的尸体与粪便浸泡在一起。有不少都馊了,蛆虫在肉里爬,不少人因此得了疫病,她怎么会蠢到喂给小孩吃?”
“我妻子将鱼洗干净,煮了又煮,和女儿一起吃了。当晚女儿就开始发烧,这种天气,上哪去找医生?她又不会照顾人,我女儿便死去了。我妻子就跑出门去,我找了她好几天了......我找不到她。”
葛平安的声音说到这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缓缓言道:
“龙王爷爷,我还记得我们当年见面时所发生的一切,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就是当日那个地府判官所言的灾祸吧,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对吗?我知道,恳求您没有任何作用,您也不能阻止它的发生。”
“龙王爷爷,我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恨您,您救了我的性命。可是,如果早知道是今日这样,我宁愿留在那个地方,我宁愿在那个时候死去,不接受您的恩惠,不对未来的人间生涯抱有幻想。”
“或许吴将军说的是对的,我......的确应该选择成为一名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