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蕊心藏雪》南肆先生

25、第 25 章

　　霜降之后，天色一直烟雨蒙蒙，越靠近朝歌，天气越潮湿，只需要小半个夜晚，扎在土地里营帐下摆就全部会被浸湿，雾气似乎要冲进账里，让整个账内的空气都分外寒凉。

　　柴火也受了潮点不燃，没了火盆，姜子牙伏在案前复盘军报，坐了没一会儿，就冷得有些难受。

　　一阵带着湿气的风掀开帐底吹了进来，烛火跃动，照亮姜子牙略带凝重的表情，他摸着贴身带着的封神榜，边用手指轻轻的敲动着竹壳，边翻开手边的一份份战报。

　　姜子牙有重复看战报的习惯，虽然在它们传回来时他就很仔细的看过，但行军作战，总讲究一个常看常新。

　　[闻太师求援金鳌岛]

　　[文殊广法天尊破秦完天绝阵]

　　[惧留孙破赵江地烈阵]

　　[慈航道人破董全风吼阵]

　　[普贤真人破袁角寒冰阵]

　　[广成子破金光圣母金光阵]

　　[太乙真人破孙良化血阵]

　　[陆压道人破白礼烈焰阵]

　　[赤精子破姚宾落魂阵]

　　[清虚道德真君破王奕红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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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子牙很快就重读了一遍。

　　前线传回来的战报写得太简单，重要事宜几乎都在标题概括完，里面只严谨工整的写下非常剪短的话报告战果，其他一概不提。

　　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以战报标题为引，回想疏理这段时间与殷商的交锋，还原那些没有写出来的惨烈。

　　西岐起义，商军节节败退，闻太师申公豹请来了截教十位天尊，摆出十绝阵，欲断西岐义军的攻势。

　　十绝阵阵法诡秘怪异，虽哪吒杨戬和雷震子都已经赶来相助，但依然束手无策，姜子牙便只能求助昆仑山，请来昆仑十二仙人，助西岐破阵。

　　“这阵可太难喽！”姜子牙把手边的战报规矩的叠好放到桌子另一边，口中喃喃自语，“虽说斗法不斗人，可阵法伤不了有道行的修道者，受伤的仍然是普通人呐……”

　　前线破阵艰辛，但姬发传回来的战报中从不会写，姜子牙只能从战报的落款日期，判断破每一个阵法用了多久，猜测此间的种种艰险。

　　[南极仙翁/白鹤童儿破张绍红砂阵]

　　只有十绝阵的最后一份战报不一样，洋洋洒洒的描述了整整两卷竹简，事无巨细。

　　这份战报不是姬发写的——重伤濒死的姬发和这份战报一起，被雷震子带了回来，所以竹简上血迹斑斑。

　　姜子牙几乎是将仙丹当豆子一样给姬发吃，才堪堪吊住了他一口气，撑到了燃灯道人送来的金丹续命，其中凶险，无法一一说明。

　　而后姬发在军队后方修养了一段时间，期间阵前传来的战报，都是由从朝歌跑出来，暂时接替了姬发主帅之责的姜文焕写的。

　　十绝阵破，闻太师身死绝龙岭，殷商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

　　姬发身体恢复后立刻重新回到阵前，与姜文焕一同率军，势如破竹，兵临殷商最后一道防线——牧野。

　　“前线急报——”

　　思索间，帐外突然传来送信军士声音，紧接着有人协裹着寒风闯入帐内，跪在姜子牙桌前，双手递上一个竹筒。

　　姜子牙连忙起身，接过送来的急报。

　　[急]

　　殷寿领兵御驾亲征牧野，截教通天教主相助殷寿，在牧野城前摆阵迎敌，速请仙人相助。

　　“嗯？就一句话？”

　　姜子牙翻来覆去的重读了一遍，眉毛抽了抽，然后回到桌边，拿起之前的军报对比，确认这份军报是姬发的字迹。

　　“我说怎么这么简略……”

　　姬发叫他速去请仙人相助，肯定是情况紧急，那他也得立刻着手准备去阵前相助……姜子牙捻了捻胡须，卷起军报打算收好，手却被硌了一下。

　　这一下还有些疼，姜子牙打开竹简一抖，一块小竹签从里面掉了出来——看上去很像夹带在军报里，想他单独看的信件。

　　也是姬发的字迹。

　　姜子牙对着光线看了一遍小竹签，然后用灯芯的火焰，一点一点的把竹签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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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野城外。

　　“姜相有回信吗？”

　　姬发站在山崖边，看着远处牧野城墙前的阵蟠，阵蟠被两侧峡谷中带出的风吹得猎猎作响，初冬的雾气和阵中的黑雾缠裹在一起，让人几乎看不到城池的情况。

　　“有，他说通天教主亲临布阵，事关重大，他已修书一封上了玉虚宫，去询问元始天尊。”姜文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低沉而凝重，“姜相还嘱托我们多拖两天时间，不要出战，切勿进入阵法。”

　　与殷郊别后，姬发和姜子牙彻夜长谈了一次。最终姬发重新聚集城中军队，在姜子牙的帮助下，成立了西岐义军，一举向东行伐纣。

　　姜文焕是第一个从朝歌城内跑出来找他的人，当时朝歌哗变，姜文焕为了替他挡住崇应彪留在了城中，虽被殷寿怀疑，但因死无对证，最终并未受到牵连，勉强在朝歌城中生存了下来。

　　他得知姬发带领西岐起义，连夜逃出朝歌，西行千里，在追杀之下，好不容易才与姬发会合。

　　再次看到姜文焕时，姬发险些激动得握不住手里的箭。

　　战争是残酷的，纵使有昆仑仙人相助，可闻仲也请来了截教众人，神仙斗法，凡人相杀，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人离去，姬发往往来不及告别，就又迎来了更多的惨状。

　　姜文焕的到来，大概是在他一路征战，唯一让他发自内心感到高兴的事情。

　　“你看到帅旗了吗。”

　　姬发侧过身给姜文焕让出一个空位，示意他站过来看底下的城池，他的视角下除了能看到黑雾缭绕的阵法，还可以看到立在城头上的帅旗。

　　他和姜文焕都无比熟悉的一面帅旗。

　　“那个人，依托这个法阵，一定会出击。”姬发注视着殷寿的帅旗，曾经它立在身前，压迫着面前的敌人，而现在它重新出现在眼前，压迫感不减当年，“我们拖不住。”

　　姜文焕沉默。

　　殷寿是姬发和姜文焕都没有办法忽视的人，也正是因为太了解，才知道此战是避无可避。

　　殷寿不可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两军对峙本就是一触即发，哪怕明天姬发不攻城，殷寿也会率领大军倾巢而出，以阵法做依靠，向西岐军发起进攻。

　　退或进，他们都一定会和商军短兵相接。

　　“不要跨过他们的阵法，和昆仑仙人一起在阵法外围拖延时间，等待玉虚宫相助。”

　　姬发沉吟了一阵，最终下了决定。

　　牧野城池周围，只有他们现在占据的位置是高点，如果被商军击退出这个范围，再想攻城就会很难。

　　在不占据阵法主动权，并且有人数差距的前提下，西岐无论如何都很难在战争中获得先机，既然躲不开，那就只有跟他们绕圈子，尽量维持在牧野城外的高处，减轻伤亡等待帮助，这一个办法。

　　姜文焕应下，又同姬发商议了几个明日排兵布阵的细节，随后转身离去，可刚走出十多米，又突然被姬发叫住了。

　　“除了阵法外，姜相还说了什么吗？”姬发嘴张了几下，看得出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出来，“可有其他嘱咐？”

　　姬发问的是那根他夹带在急报中的小竹签，那是他给姜子牙的私人书信。

　　姜子牙求助昆仑山也好，去玉虚宫也罢，都绕不开一个人——殷郊。

　　但是姬发知道绝对不能让殷郊参与到眼前的战争中来。

　　殷郊无论如何，是殷商的血脉，殷寿也终究是他的父亲，他帮助西岐，会落得不忠不孝，愧对祖宗的骂名。而他不帮，便是对救了他的人不仁不义。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殷郊出现在牧野战场。

　　可这件事不便于让其他人知道，所以姬发只能在急报里夹带小竹签，拜托姜子牙同昆仑山玉虚宫传话，一定不要让殷郊此时下山。

　　“没有其他的，怎么了？”姜文焕有点不理解姬发此时的犹豫，“你急报里就给他写了一句话，他想就是想多说点什么，也没得说。”

　　姬发接不上话了，只能摇摇头表示没事，从山头上下来紧走了两步，跟上姜文焕的步伐，打算一起回去，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一路无话。

　　“姬发，你和殷郊之间，是怎样开始的？”分别之时，姜文焕却突然拦住了姬发，问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问题。

　　姬发看向姜文焕。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自己和殷郊的事情，在质子营时或许并没有人尽皆知，但在殷郊失去记忆，抓住他囚夺的那段时间，恐怕早已传遍了朝歌城。

　　姜文焕就在城内，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姬发不曾提，姜文焕也不曾问，这件事情就像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人都选择了略过。

　　所以姜文焕如今突然问起，姬发除了惊讶外，更多的是觉得奇怪。

　　“大概……是好奇，想问问。”姜文焕垂下了眼皮，片刻后抬头，冲着姬发露出一个笑，“明天大战在即，咱们能不能活都不一定——殷郊是我表兄，你就当我替他问的吧。”

　　姬发直觉觉得，笑着的姜文焕面容中却充斥了苦涩，他不是好奇，更像是藏着心事，却不能直说——和自己一样。

　　姬发神情有些恍惚。

　　从前常常这样和他聊天的人是殷郊，那时他们陪伴在对方身边，依偎着，做着成为英雄的梦。

　　如今美梦分崩离析，他们之间染上裂痕，剩下一地不堪入目的破败之景。

　　他和殷郊是怎么开始的？

　　姬发开始想，想着从前。

　　他想起初到朝歌时，他满心的热血，渴望成为殷寿那样的英雄。

　　想起冀州城下的苏全孝，他的哭声和小时候被人欺负时一样，然后戛然而止。

　　想起在女娲庙中，伯侯们神情不一，最后都化作了大殿之上惊恐的，死不瞑目的脸。

　　想起哥哥牵着雪龙驹，到营房来找他，他问什么时候一起回家？哥哥避开他的眼神，微微的笑了，没有搭他的话。那便是他们兄弟二人的最后一面。

　　想起崇应彪，向来跟他不对付，有事没事就找茬，但两个人好像也并非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可最后在黄河边上以命相搏，只剩下溅了他满脸的鲜血。

　　想起在地牢之中劝慰他的父亲，而后又废墟之中端坐高堂，再也不会对他说话。

　　他们一个个的从姬发身边经过，午夜梦回，姬发会呼吸压抑，全身抽搐，然后叫著别走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

　　他失去了一切想拥有的，得到的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一直在被逼迫着向前，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殷郊，却是他的失而复得。

　　从前，他站在殷郊身边，他们会一起看着殷寿的背影，面对前方的敌人。

　　殷郊曾无数次的救他，他们以性命相托。

　　可又在后来，失去记忆的殷郊无情的将这些都打碎，伤他至深。

　　姬发见过殷郊疯狂的样子——那是黑暗的，暴虐的，曾让他感到害怕和憎恨。姬发知道，在殷郊那时候的立场上，他这样做理所当然，甚至可以在抓住他的时候，用更过分的办法，毫不怜惜的对待他——那个殷郊眼里背叛了他敌人。

　　可失忆的殷郊在他濒临崩溃时也会惊慌的停手，在恢复记忆时痛苦得几乎死去。

　　他那些极尽疯狂的欲望，更像是对自己离去的恐惧，有一种害怕失去，而想要紧紧抓住的执着。

　　殷郊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想要父亲的爱没有得到，想要守护母亲，没有护得住，甚至待在西岐时想要维持着一方安稳，也被破坏殆尽。

　　杨戬说过投射符并不能掩盖人的本心，可姬发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理解错了这句话的含义。

　　人都有七情六欲，没有人拥有真正纯白的底色，能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恶意和黑暗，才是真正的战胜自己。

　　殷郊其实做到了。

　　在殷寿的干涉，狐妖的法术下，他依然守住了那几乎被杀死的纯真善良，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心中晦涩难言的爱意。

　　这份爱意在黑暗中濒死，支撑着等待姬发到来，最后在声声呼唤中破土而出，再次紧紧的握住他的手。

　　他，也是殷郊的失而复得。

　　“我和殷郊，是本应并肩而行，却背道而驰，所幸最后殊途同归。”

　　姬发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沉着。姜文焕看着姬发的眼睛，像穿越了岁月，重新见到做为王家侍卫，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姬发。

　　“如果你有话，要记得跟他说。”最后姜文焕先移开了眼神，他转过身离开，“别跟我一样，一个来不及，就什么都说不了了。”

　　姬发注视着姜文焕离去的背影。

　　姜文焕说得对，姬发想，等战事平定，他就上昆仑去接殷郊，当面告诉他，他想清楚了。

　　他也从未停止过爱他。

　　—TBC—